没过几年,我又跟公公分家,又要做房子。当时那个难真是没有办法说清。足也是刚成家,同样是一贫如洗,我找不到人借,无裂可钻,只有找足哭。足说:“二姐,你别哭,我有办法。”“你有啥办法?”“你只说你做屋差什么?”“听运福说只差树和瓦,要是有钱就最好。”“那好,你别慌,在赵家都是我说了算,我马上命令他们分家。我这边弟兄多分不着什么,运生最听我的话,分家时就只要树和瓦,全部给你凑着,能凑多少凑多少。”“那你呢?”“运生在外头住,我伢小,不论在哪都能打站,再等几年也能行。”就这样,在足的大力支持下我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盖房后我刀剐水洗,每次过不过去我就叫小红和大进去找足借。记得同湾的有个叫吴疯子的女的,比我大一点,当时都是一样的难啊,她常跟我说“要借就借粳稻米,粳稻米有油,煮粥吃了,尿都屙得少些。”给我印象特别深。后来她迫于生活的压力喝“保棉丰”(一种剧毒农药)死了。其实当时我比她还难,要不是足一次次鼓励和帮助我,我恐怕早就步了她的后尘,到现在,骨头都打得鼓响。
转眼又过了几年,我姑娘郑小红没考上高中在家怄气,百元哥让她到金店棉花站打工,回来她就唱“不要数理化,只要有个好爸爸”。我看见她细胳膊细腿跟着我在畈上拖,心里不是滋味,实在是过不得。她想复读,回去我就跟运福商量,可是家里实在是拮据得很,运福跟我大吵大闹。我怄气伤心只有去找大姐。我到了安陆,姐一眼就看出来了:“双,是么样头泡脸肿的,是不是又哭了的?”姐一问,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姐,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又怕小褦哥哥不同意,不好开口。”姐说:“有么事你就说,我家里我说了算。”我哭起来说:“小红想复读,昨天我跟运福吵了一架。姐,我一生没么事,只想着伢们的跟着我造孽,心里过不得。红伢呢,在湾里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伢,三岁就会算数,湾的大人都算不过她,五岁上学,今年初中毕了业也只有十三岁。姐,红伢还这么小,要是现在不让她读书就误了她的一生,我又实在是想不出有啥路让我的伢好走。我一想到我自己没读书造了一生的孽就叹惜我的伢可怜。姐啦,半夜里,我嚎的大的哭醒。”姐的眼泪在打转:“别说了,我的妹妹造孽,不能让伢们的跟着造孽,让红伢到我这里来复读,你小褦哥哥那儿你莫怕,我一生听他的,这次说什么也要听我一回,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分家。”我一抹眼泪:“姐,红伢我想来想去只有拜托您,但是,我也不能让您太为难。我个种田的,别的没有,棉花是自己种的,油是自己打的,都不值钱,一有我就给您送过来。我今年卖血的情况也蛮好,月月都卖得上,有时一个月还能冒名顶替抽两三针,再加上砍柴啊喂猪啊,运福种田带打榨一年还能弄几个小钱。到报名的时候我就先办贷款把报名的钱送过来,不把话给小褦哥哥说,免得您太为难,其它的事就只有求您操心。”我看到姐一时不知道说话了,姐的眼泪开始滴。“姐,要是——要是实在——实在是还不行的话,您就跟小褦哥哥说下。我能当运福的家,姑娘呢,我就送给您们做女。您没有姑娘,老了也得有个人在身边照应,端下茶,倒下水,说下话。我不为么事,养了红伢这么大,也没图她个么事,只要她能出人头地,将来不像我这样一生造孽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红伢不争气,考不上,那是她自家命苦,该她造孽;要是红伢在您这里考出去了,我就到木兰山跟您和小褦哥哥求香,求菩萨保佑您们!”姐泣不成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双,我遭业的双,姐这回铁了心了,你只管叫红伢过来——有么事姐给你挡着。”看到姐哭成泪人,我赶紧拿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我说:“姐,别哭,莫把眼睛哭坏了,这早才11∶20,还早,中午饭我就不吃了,我这就赶回去跟红伢报喜信去!”姐还想留我,但我的心已经飞走了,谁也留不住。姐接纳了红伢是我人生的一大幸,我感激不尽,那个时候真是多亏了姐,要不然我会遗憾终身。
红伢也真是争气,考上了,姐来了我欣喜若狂,姐却愁眉苦脸。我问她,她说她的公公病危不行了,要人轮班照顾。我说你嫂子不是在家吗?姐说你不知道,不像你在郑家的,随么事都能说了算,他王家的很讲究男尊女卑,我这大的干部,在外头不论几早都是人家让着我,请我先入席,只要一到了王家的,地位马上一落千丈。那回在王家的,学斌要吃肉,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有个空位子,就上席坐了下,还被人家说我不懂规矩,骂我的妈没教我。我又不想做那个恶人来破了那个规矩。这次主要是要我回去守孝道,好大个屋,一个快要死的老人,我一个人去守着,实在是——”姐还没说完我打断她的话,立马说:“小事一桩,您去上您的班,我去帮您守着。我是您的妹,别个不能说么事,您有时间回来看下就行了,别人要问,我就说我是来跟您做伴的,您回单位请假去了。”姐说:“那就太感谢你了,你最好找个人做伴,免得一个人怕。”姐说完就放心地走了。我中午没有回家,赶时间把田里的事一忙完就一个人去了,天一黑我就后悔了。可能是一下子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人守着一个快要死的老人,真的是恐怖啊。我一向憨大胆,但是那天晚上还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第二天姐一来我跟她说了,她说“叫你带个伴你不带,头天我就吓怕了的,差点得了心脏病”。接下来的日子,我请我妈来跟我做伴,一直守到老人过世。姐跟我说“幸亏是你帮我,要不然,我真是会吓出心脏病”。
说来也巧,到后来年纪大了,姐真的得了心脏病。那次病情危急,我和足急急颠颠、连滚带爬去看姐。走进病房我们看到姐痛苦的表情,尽量地忍住眼泪不掉下来,装着开心的样子安慰她。可是一出病房门,我和足不约而同地掉下了眼泪。我可怜的姐,做了一生的好事,还没有享受丰收的成果,病魔竟然如此地折磨她。我哭着跟足说:“姐一生善良,做了好事应该有好事在,这个时候阎王要是收了她就完全是瞎了狗眼!”足说:“好人一生平安,姐会好起来的!”我们在心里默默祈祷姐好起来,姐真的就摆脱了死神,好了起来。
去年我去看足,看到足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好多,仿佛是一夜间变得苍老了,足是在为儿子分工的事操心。晚上我们同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聊了很多很多,从小时候聊到现在。足尽说些让我高兴的,我猜她是不想向二姐诉苦,知道穷二姐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但我分明感受到了她内心的辛酸和无奈。我为我不能为我的亲人们分担忧愁和痛苦而感到悲哀、无助和彷徨。下半夜我们睡着了,在梦中我又梦见了大姐和足。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和足睡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
二姐讲完,我已经泣不成声。
2007年6月25日根据二姐-易双英口述、外甥-郑进红原稿整理第100章游到对岸
昨天吃罢晚饭,我到河里去洗澡,我去喊小侄儿庆伢。庆伢正在吃饭,他一见我便丢了碗跳着向我跑来。大侄儿明伢说:“二爷,等下我。”我说:“洗了回来吃。”于是他们都脱了个精光跟在我后面。他们高兴得直拍打屁股,恨不得一下子钻进水中。小侄儿庆伢更为活跃,他说:“二爷,你说我可不可以划到河那边去?”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明伢就是没用,划到河中间就赶忙往回划。”跟在一起的一个叫明生的小孩也说:“庆伢可以划到河那边去,明伢只有跟庆伢舔屁股。”大侄儿很腼腆,他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他们飞快地跑到河里去了,等我走到河边时,看见大侄儿明伢正在奋力游向对岸。他游得那么艰难,他用全身的力气在拼搏,他用脆弱的自尊心支撑着,他用一种最笨拙的姿势——“闷鼓囚”向前推进。他把头沉进水里,双手乱扒,双脚乱蹬,急促地抬头换气,由于要领掌握得不够好,推进得很慢,而且游偏了方向,拉长了距离。他几次想落脚,却不能落脚,还呛了几口水,但他仍然顽强地浮起身子向前扒。
我的大侄儿!他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争气啊!他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和任何值得骄傲的小孩一样能够划到河对岸去呀!我的两眼紧盯着他,为他鼓气,为他加油,我密切地注视着他,只要发生危险,我会奋不顾身地跳下河去,用我最快的速度去搭救他。
他终于游到了对岸。他在那儿喘息,他用眼光在寻找着我,当他发现我时,终于大喊了一声:“二爷!”我深深地对他点头,我把我对他所有的钟爱和鼓励都倾注在这一点头中。侄儿的这一声喊久久回荡在我耳畔,时隔六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强烈感受。
原载1991年4月7日《孝感日报星期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