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说:人学百艺好藏身。父亲年少时学了篾匠手艺。他没有师承,完全是自学成才。他青年时代与安德、周勇结为三弟兄,周勇的父亲是篾匠,他特喜欢我父亲的聪明机智。由于经常到他家玩,父亲无师自通地学了一些。虽然没有拜师,周勇的父亲也可以说是父亲的启蒙师傅。不过父亲富于创造,他的手艺不仅超过了周勇、周猛兄弟,而且超过了周勇的父亲。
父亲会编织篓子、箢子、篮子等多种篾器,而且做工精细,经久耐用。他手下出来的东西,方园数里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拿到市场上总是比人家的抢手。我观察过父亲做出来的篾器,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一是扎实耐用;二是美观具欣赏价值。他在提把、器口、器底等容易坏的地方,都用上等青篾编扎,而且特意加上二片篾的编花。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竹园,长着密密的水竹,那是基本的材料来源。每当阴雨天、下雪天,队里不出工,父亲就默默地干他的篾活。那是一个极其单调的活儿,如果没有很好的耐心是干不了的。几个小时才能编好一只篓子。有时父亲一晚上就能完成两个。那时一只中等篓子能卖1块钱,最小的篓子可以卖6角到8角钱。篾是自家竹园的竹子劈出来的,成本要不了多少,赚的完全是功夫钱。
有时为了快捷,也到外面买现成的捆篾。小时候,我和弟弟就常到离家五六里远的古湖寺去买篾。父亲教我们如何挑选篾,他只是给我们说,到了现场,完全靠我们自己决断。父亲说一是要篾片宽厚,二是捆子要大,三是重量要足。我们小小年纪都成了买篾的内行,买回的篾一片能抵二片,常得到父亲的夸赞。
岁月如水,多少时光过去了,成火车皮的事情都被我们遗忘了,但是父亲在灯下默默干篾活的剪影却始终印在我的脑海。一根竹子在他手里,劈、剖、取、削、刮,一会儿变成苗条柔软的篾片,花花地插来挽去,篾片是那样地轻盈,就像一个少女在跳舞;而父亲的手却皲裂了,像枯树皮一般,张开一个个小小的血口子,有时篾片割开口子鲜血直流,父亲把手放在嘴里吮吸一下又继续干活。有时确实太困倦了,父亲就哼上了,只听他唱道:
世上人心多不一,歹人多来好人稀;先前贫穷少穿吃,后吃饱饭忘了饥;有朝一日衣食旺,心想美貌的好姣妻;美貌的姣妻接一个,无儿无女受孤凄;五男二女成双对,缺少房子和田地;房子高大良田广,出进还想快马骑;高车驷马铜铃响,无有官职被人欺;做官做到六部里,心中还想坐皇椅;万里的江山交与你,又想成仙上天梯;要得世上人心足,除非南柯一梦西。
父亲总能唱出一些精采的歌词,他变腔变调,自打精神。
记得我读高一的下学期,要开学了,我的两块五角钱的学费钱还没有着落。父亲一连加了两个夜班,编好了两只篓子,叫我拿去卖掉交学费。父亲还告诫过我,要注意税所的人。没承想那天我的精力太集中了,我把篓子一拿到市场上就有人来讨价。我不肯减价。正在僵持,就见卖篾器的人纷纷逃避,我还没醒过神来,一位姓龚的左眼角有一大块疤痕的税务人员已站到我面前,二话没说,提起我的两个篓子就走。我跟在后面殷殷诉说,苦苦哀求,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为父亲的辛勤劳动而哭,我为我的学费要泡汤而哭。然而那个姓龚的竟是铁石心肠,他没收了我的两个篓子,没有开发票,也没有打收条。我不知道是不是充到国库里去了。收篓子事件对我们全家打击很大。我差点成了高中肄业生,全家人黯然神伤了好几天。幸亏好心的班主任帅少泉老师免了我的学费,还发了四元钱的助学金,使我得以读完了高中,以致后来有机会考上中专。
据1987年10月31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