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土地革命的积极参与者。有一次,开审判地主恶霸的万人大会,父亲即席演讲,赢得阵阵掌声。突然一声断喝:“下来!”台上的人陡然一惊,原来是祖父叫父亲下来。主持会议的区长丁全恺气得脸色发紫。祖父的唐突严重影响了会场气氛,一个怕死的胆小鬼是不会被重用的。会后,祖父对父亲说:“你莫怪我,我们弟兄三人,就剩下你一棵独苗,你现在批斗人家,将来变了天,就要杀你的头,那我家就会断子绝孙!”
自此,父亲变得很谨慎,广交朋友的机遇就此夭折。他只能在家族伦理的狭小范围内交友。最突出的是桃园三弟兄:易安德、易自德(我父亲)、易周勇。安德,在家排行老三,年长父亲一岁。他家广有田产,远达刘陈湾。安德从小在私塾读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在京山、安陆、应城一带活动,白天睡觉,夜晚行动,约有一团人。有一次,在一湖区,团长正在一土包上观察敌情,不意遭遇一股日军,日军开枪打死了警卫员。团长立即命令:“一营二营撤退,三营压阵阻击。”部队被逼于湖中洼地,四面开阔,地形极为不利。多亏一勇士拖一挺机枪在湖中一土墩上拼死抵抗,安德才在这场遭遇战中幸免于难。后来安德又参加了国民党青年军,开赴台湾,任一药材仓库保管员。解放前夕,安德以送一伤病员回沪治病为由,返回家乡。经父亲引荐,到京安应县政府任宣传干事。后因风流韵事而下放回村劳动。在监督改造的过程中,面对日益没落的家族,发出了“安然自在田分去,德干才能枉自多”的哀叹,并写在对联上,遭到了当时住村干部丁良贵的严厉斥责。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到山上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安德一生历经坎坷,起伏变化,一生喜欢漂亮女人,一生为女人所害。他的结发妻子是一个哑巴,后来被他打死了;六十岁时,又被招他入赘的女人赶出家门;到了古稀之年,仍是孑然一身。
周勇在家排行老二,绰号黑旋风,年轻时能举起石磙,可惜勇有余而智不足。他家是篾匠世家,他的父亲很勤劳,也善经营,闲时,就在沟里起泥垒竹,靠做篾活发起来了。周勇的父亲很喜欢我父亲,在篾活手艺上,父亲没有师从他,只不过平时看一看而已。但后来父亲的手艺超过了周勇、周猛(周勇之兄)兄弟。周勇从年龄上小父亲一岁,按辈分却长父亲一辈,由于佩服父亲的足智多谋,屈尊降辈与父亲结为弟兄。他们三人按照中国古老的传统习俗,在周勇家焚香叩拜。安德是白脸,居长;父亲是红脸,居中;周勇是黑脸,居幺。既然是同姓结拜,自然不存在尊刘抑曹的问题。父亲处于关帝的位置,是三人中的核心人物。安德、周勇都仰赖父亲的帮助,才渡过了人生中最危难的时刻。安德打死了哑巴妻子后,惊惶失措,父亲机智地替他到刘陈湾他岳父家报信,谎称其女得暴病而亡。后经多方协调,最后以一担田私了了一件人命官司。周军家是弱门头,住在周勇家前面,周军的老头在自家后门转弯处栽了一棵树,周勇家说拦了他家的出路,同周军的老头打了一架,结果周军的老头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夜得了破伤风,第二天就死了。按照农村的规矩,死人的官司最难办,财产有多大,人命就有多大。由于父亲同两家的关系都较密切,奔走于两家之间,终于达成协议,私了了这场官司。从此,周勇家就穷下来了。父亲去世时,周勇的儿子大春、小春都来帮忙料理丧事,友情的渊源基本上流传下来。
刚开始进行土地革命的时候,父亲出类拔萃,出任小河乡乡长。古人云:枪打出头鸟。由于婆婆和妈的思想保守,更因为湾内同仁的不服,父亲很快落马了。问德伯爷接手任乡长。问德任乡长后,对父亲基本采取压制的态度,他先后培养易周功、李发白为中共党员,而使父亲始终沦为民主人士。当然父亲一生没有入党他自己也有原因。他每读一次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就觉得自己离党员的要求差距更大。不过父亲心胸很开阔,虽然他不是党员,他的思想境界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的。后来,问德的儿子爱水顶职,还是父亲任生产队长时一手操办的。父亲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发白的先人本是招赘的女婿户,后来归宗姓李,就属于掉居了。尽管是掉居,但他家还是出了几个狠人的。不过先后都死去了。发白是一个道士,属于阴阳学家。有一年生产队里煮狗肉吃,大家骗他说是兔肉,结果他说人家破了他的斋法。道士是不吃天鹅肉、狗肉、黑鱼肉的。他家的后面是清德家,原是一脉相承的近族。清德家比较弱,弱弱相扶,诸多事情,清德总是找父亲商量。发白当时有弟兄四人,以强凌弱,把树栽到清德家的园场上,因此两家经常发生口角。当时住在我家的村干部丁全恺问父亲谁是谁非。父亲如实说是发白以强凌弱。结果丁全恺把发白痛打了一顿。发白于是怀恨在心,在湾里挖泥修路的时候,羞辱爹爹。父亲气冲牛斗,奋起神勇跟发白、发峰、发精、正阔弟兄四人打了一架,竟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后来发精被正兵打死了,发白逐渐变得乖巧起来,转而靠近我家。在父亲的帮助和筹划下,清德把正阔招赘进家,几十年的冤家成了亲家,两家合璧,这也许是父亲在民事纠纷中以平民身份进行调解最成功的一例。
父亲与周星的交往是那种文人墨客互相欣赏的儒雅之交。父亲会说书,周星也喜欢讲故事;父亲会珠算,周星通数学;两个人互帮互学,相得益彰。周星年轻的时候还是比较顽皮的,他家的女老表来他家吃嫁饭,女老表倾慕周星的文采风度,两人频送秋波,后竟私通了。女老表在他家吃嫁饭吃了几个月不回去,眼看婚期已近,女老表的家人来接她回去,周星执意要留,结果把女老表的伞把扯脱了,成为一段风流笑话。在做云安大垸的时候,文弱的周星抵不住饥饿、寒冷和劳累,摔倒在田沟里,是父亲把他从田沟里抬回来,才捡了一条命。后来生产队分队的时候,周直生怕我家同周星家分在一个队,珠联璧合不好对付,于是采取分而治之的办法,我家被分在了一队,周星家被分在了二队。周直因为穷,根子正,逐步升为村里的掌权者。他与父亲没有瓜葛和利害冲突,只是到了后来,我们一队越来越弱的时候,出于义愤,父亲东山再起,出任队长,才遭到周直的忌恨。父亲的改革归于失败后,关系又恢复正常。
2006年6月据三弟易万元原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