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王家畈上伯妈死了的。”我一听,鼻子一酸,很想流出眼泪,但没有流出来。我说:“唉,死得造孽,本来还活得几年,享得一点福。”父亲也这样说。过了一会,他又说:“死了不造孽,死了就就了。”父亲这几年,身体愈来愈差了,就像一盏将要点干油的灯。父亲说:“人只要一觉得胯子(腿)冒得劲就不行了。”我问:“您的胯子还有没有点劲?”父亲说:“还有点劲。”但我看得出,父亲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他真的衰老了。父亲说:“浪子朝朝醉,农夫昼夜忙。人家老头天天上街看皮影,问我,老头,怎么不上街看皮影?我说,还不是要看的,过两年着。”
正说着话,亿元手里拿着一只鸡蛋过来了。他说:“这只鸡子还在生蛋!”停了停,他接着说:“大叔说这只鸡子会死的。”
父亲见我迷惑不解,就说:“这个鸡子吞了亿元下鳝鱼的钩,亿元捉住指望用剪子剪掉,没想到鸡反倒把钩吞到食管里面去了。你妈就捉住,七捏八捏,把针捏得挤出来了,用手一扯,里面索子有疙瘩,扯不出来,后来找奶奶拿一个夹钳,才扯出来。我算着会死的,它没死。”亿元接着说:“没流血,要是流了血就会死的。”亿元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鸡指给我看。我看见那只鸡在安详地吃食,即生出一种对人类还要高无数倍的敬意来。主人不慎差点将它弄死,它一旦活了下来,不仅没怪主人,还一如既往地为主人下蛋。多么可贵的品质啊!人类有时骂那些败类为“禽兽”,事实上有些禽兽并不比人类差,它们不讲究吃食的粗劣,不计较住处的简陋,一心为主人贡献财富,有时甚至是它们的鲜血和生命。难道禽兽们骂那些败类们不会是“人”吗?
据1982年5月1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