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想起这个电话的人,有的,一辈子怨恨这个电话;有的,一辈子感激这个电话。
可是,这一切,到底与那个电话有多大的关系呢?
如果,现在你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打一个电话给二十年后的自己,那么,你打算问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呢?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10月号上)
淩浔的鱼
汤汤
1
我和哥哥余淩淩坐在江边的石阶上,四只脚板打出一串串水花。水花飞溅迷住眼睛,我们用力尖叫。余淩淩在我的尖叫声里,落进江中。
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到江里去的,仿佛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爪子,恶作剧似的拽了他一把。
一秒钟后,哥哥的脑袋挣扎着露出水面,“救命啊,救命——”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他在水里扑腾的声音。
“哥哥,我来救你!”
我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只是我一跳下去,便像铅块似的往下沉。我只知道要救我的哥哥余淩淩,却忘了自己压根儿不会游泳的事实。我甚至不能像哥哥那样在水面扑腾一会儿,就直直地往水底沉去。水大口大口地灌进我的肚子,我的肺撕裂一般地疼。
我把眼睛闭上了,很快我的意识迷糊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不想死,只是这事儿由不得我。
“哥哥……”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死去。
不知道昏迷多久之后,我居然在水底睁开了眼睛,水底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稍一摆动身体,身体便轻盈自如地游起来,而且呼吸顺畅,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
“哦,哥哥!”我立即想起我是为了救哥哥跳下江的,“哥哥,你在哪里?”
我迅速浮出水面,很快便瞧见了我的哥哥还在挣扎。他以前跟爸爸学过游泳,老学不会,幸好还能踩踩水。
他的脑袋一起一沉,估计没有什么力气了,一定喝了不少水。
我“嗖”地游到他身下,往上一顶,便把他稳稳地托出了水面。
游到岸边,我使劲一顶,把他送到了河岸上。
天哪,我怎么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大的本事?我兴奋得接连游了两大圈。然后,我长长地舒口气,打算上岸了。可是我找不到我的手了,我也找不到我的脚。
更让我害羞的是,我全身光溜溜的,衣服呢?
倒有亮闪闪的鳞片。还有一条扁扁的透明的尾巴。
这是我吗?
这分明是一条鱼。
那我到哪儿去了?
我在水里慌慌地乱窜:“余浔浔,余浔浔——”喊自己的名字。
我喊了一定超过一百遍,没有谁回应。我终于确定,鱼就是我,我就是鱼。我弄不清楚我怎么会变成鱼的,难道是死而复生做鱼了?太荒唐了吧。
我可不愿意当什么鱼,我要回到岸上去,要回到家里去。我是个漂亮的女孩我叫余浔浔。
我的哥哥余淩淩伏在石阶上“噢噢噢噢”地往外吐水。
“哥哥!”我叫他。
他没有听见,只顾吐水。
“哥哥,哥哥!”
他终于把水吐光了,喘着气,坐了起来。
“余淩淩,余淩淩!”我喊他名字。
他挠着后脑勺,一双眼睛好茫然。他看起来完全弄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是怎么落的水,又是怎么上的岸,全然不知。连他的妹妹余浔浔,好像也暂时记不起了。
“哥哥!”我叫。
“余淩淩,我在这儿,我是你妹妹余浔浔!”我声嘶力竭地喊。
我几乎就在他的脚下,可是他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他在石阶上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了绵软的脚步。一只脚是光着的,一只脚套着塑料的凉鞋。
“不要走啊哥哥,把我带回家,我要回家!”
可是,哥哥的脚终究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我号啕起来,却没有半颗眼泪,也没有声音。太阳已经沉落西边,半个天空的姹紫嫣红。
我……我难道……就这样成了一条鱼?
不要,不要!
天一寸一寸地暗。正在我悲伤绝望的时候,岸边传来阵阵呼唤。
“浔浔啊!”
“浔浔啊——”“浔浔你在哪儿啊?”
啊,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的声音,他们找我来了。
“爸爸,浔浔在这儿!”
“妈妈,浔浔在这儿!”
“爷爷奶奶,浔浔在这儿!”
他们在岸边焦急地跑,我跟着他们的脚步在水里焦急地游。可是我无论怎么回应,他们都听不见。
静谧的暗蓝色很快替代了天上的姹紫嫣红,世界整个儿黑咕隆咚了。
然后搜救的船来了,它们在我身边来来去去。
我的爸爸跳下了水。
我的爷爷也跳下来。
爷爷比爸爸游得好多了。爸爸在水里憋一会就得扶着船舷喘会儿气,爷爷一把年纪,游得简直不比任何一条鱼差劲。我欢呼雀跃地追着他们,我蹭他们的胳膊,蹭他们的脚心,蹭他们的脸,蹭他们的脖子,蹭他们的胸脯……可是他们全不理会我。
“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浔浔啊,带我回家吧。”
“爷爷,我是你的乖孙女浔浔啊,带我回家吧。”
我说一个字,就吐一个泡泡,一个个泡泡噼啪噼啪地炸了……我就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是不理我。岸上奶奶和妈妈的哭声好凄厉,余淩淩把嗓子喊哑了,“余浔浔,余浔浔,你出来,哥带你买糖葫芦去……”
“哥哥,哥哥,我变成鱼了,我吃不了糖葫芦了!”
天亮了。
天又黑了。
一天过去。
又一天过去了。
船儿还在江面上徘徊。爷爷和爸爸还是一次一次地跳下水。奶奶妈妈和哥哥还在呼唤“浔浔啊——”终于有一天,船儿走了。
呼唤“浔浔”的声音没有了。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想象着他们的悲伤,我急得身体要爆炸。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我想破脑袋,也没有能力向他们传递我依旧活着的消息。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成了一条鱼,这已是铁板钉钉的现实。
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上岸变成原来的女孩余浔浔呢。
水里偶尔擦肩而过一些鱼,它们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原来是个人呢?
再不甘心,我也逐渐适应了鱼儿的生活。我的个子比它们都大出许多,它们看起来有些怕我,总是和我保持距离。我一天到晚孤苦伶仃,更要命的是,还得随时保持警惕,躲避突然撒下来的大网。我可不想成为餐桌上的美味,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2
有一天我正百无聊赖,一个苍老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
“来吧,来吧,到……”
起先我听不分明,慢慢地听清楚了——“来吧,来吧,到淩浔来吧。”
淩浔?
是……那个淩浔么?是余淩淩的“淩”,余浔浔的“浔”吗?
我和哥哥是一对双胞胎。爸爸曾经说过,我们兄妹俩的名字合起来是“淩浔”。“淩浔?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吗?”记得当时我咂吧着嘴问。哥哥瞪了我一眼,说:“怎么会是吃的东西?当然是玩的。”
“不是好吃的,也不是好玩的,淩浔是一个地方。”爸爸笑着纠正。
“淩浔在哪里?”我和哥哥一起问道,心里好不失望。
“不知道。”爸爸摇头。爷爷在一旁说,“应该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儿,他也弄不清楚。
还是哥哥聪明,从爸爸的书房里拿出来一叠地图,世界的、中国的、上海的……爷爷和爸爸一齐摇着脑袋说:“地图上没有的。”
“哦,我知道了。”我得意地叫道,“‘淩浔’是你们编出来的。”
“当然不是编的!”爸爸说。
爷爷表情严肃,“淩浔,是我们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啊。”
祖先?
“祖先”这个词真遥远,我和哥哥也一下子肃穆起来。可是哥哥没过两秒钟就扑哧笑开了:“我知道,人类的祖先是猴子,哈哈哈……”他学着猴子抓耳挠腮扭屁股,我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
就在我们笑的时候,爷爷从我们家最老的家具——一个樟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布包。打开一层黄的布,里边是一层红的布,打开红的布,里面是蓝的布。
“啊!浔浔,我们家有宝贝。”哥哥兴奋得眼睛闪亮。
“严肃点。”爸爸说。
蓝的布打开了,里边竟还有一层白的布。
终于,里边的“宝贝”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唉,哪是什么宝贝啊?一本书而已,厚得像字典,还是泛黄的,破旧的。哥哥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了。
“这是家谱。”爸爸说。
家谱?
“是啊,家谱,我们余家的家谱。”爷爷指着封面上的字,认真地念给我们听,“淩浔余氏家谱”,一字一字。这几个字,他不念,我也认识。爷爷念它的语气却和平日里念报纸完全不一样。
“淩浔余氏家谱。”爸爸也轻轻念了一遍。
我和哥哥跟着好奇地念道——“淩浔余氏家谱”。
我知道家谱是什么东西,家谱就是从列祖列宗开始,记着一代一代人名字的书。我很关心的是家谱里有没有写着我的名字。
“有我的名字吗?”哥哥先问了,他的想法总是和我一致。
“当然有。”爷爷小心翼翼翻开家谱,没错,最后的名字就是“余淩淩”。可是没有“余浔浔”。
“我的名字呢?”我不满地叫道,哥哥得意地冲我做鬼脸。
爸爸说:“这一代一代传下的规矩,女孩子是不入家谱的。”
这话把我气得够戗,我跳着脚喊:“不行,不行,把我的名字写上去。”越叫越委屈,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别哭,别哭,别急啊,别急啊,爷爷给你写上去。”爷爷最见不得我掉眼泪。听他这么许诺了,我才不闹。
爸爸说:“这家谱啊,是一辈辈传下来,还要一辈辈传下去的。你们看,淩浔余氏家谱,说明我们的祖先是生活在淩浔的,说明确实有一个地方叫做淩浔。”
“淩浔到底在哪儿?”哥哥又问。
“不知道。”
“你们去找过吗?”我跟着问。
“没找过。”
“为什么不找?”哥哥问。
“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再说,我们大人总是很忙。”
“那么永远都不找吗?”我仰着脸问。
“也许,也许……”
“不找就永远都不知道淩浔在哪里了,是不是?”哥哥问。
两个大人在我们两个孩子的追问之下招架不住了。
“反正……反正,有这家谱,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根在哪儿,在淩浔。”爷爷掷地有声地说。
我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哼,在哪里都不知道,光知道淩浔有什么用?
“要看家谱不?”爸爸说。
“要看。”
“要看就不要啰嗦了。”
家谱前几页的字迹模糊不清,不知道写着什么,依稀辨认出“淩浔”、“鱼”、“岸上”等一些字。翻到第四页,好像是从唐朝开始,字迹才算清晰了。
一列列的名字。
爷爷一页一页小小心心地翻,似乎翻得重了,就会惊醒什么似的。我和哥哥不由自主地憋住了气看。
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两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我们余家是一脉单传的。
第二件:前面十来页的名字里,竟然都有一个“鱼”字,比如“余鱼,余大鱼,余青鱼,余游鱼,余鱼水,余鸣鱼,余鱼亮……”到了宋朝,名字里开始渐渐地没有“鱼”了,但是无一例外都带有“鱼”这个偏旁,比如“余鲂、余鲌、余鲈、余鲆平、余鲊、余鲄、余笑鲚、余鲑、余鲛、余鲜、余鲟、余鲫、余鲡、余尘鳗、余鲲、余鲸、余鳃、余鲁鳅……”一直到了清朝,名字和“鱼”才没有关系。
翻到最后,看到爷爷的名字余鸣风,爸爸的名字余建平,哥哥的名字余淩淩……“来吧,来吧,到淩浔来吧。”这个苍老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贴着水面从上游传来。这会不会就是爷爷和爸爸口里说过的“淩浔”呢?
会是他们念念不忘,却不知在何处的“淩浔”么?
会是家谱上一笔一划写着的那个“淩浔”么?
如果是,那么是谁在呼唤?
嗨,管她是谁呢?
与其在这儿做一条无所事事的鱼,不如前去瞧个究竟吧。
我循着声音往上游去,逆流而上可真不轻松。我把尾巴摆酸了,那声音还远在前方。我从白天游到晚上,从晚上游到白天,那声音依然缥缈得很。
我如果告诉你,从动身的那一刻开始,我游了三年多时间,你会相信吗。唉,你不信也得信。
要是早知道游了三年多,还是找不到声音的源头,我绝不会开始。
一千多个日子里,我沮丧了泄气了无数次,可是每当我停止不前的时候,那个呼唤我去淩浔的声音就温柔地急切地包裹住我。我犹豫再三,最后都会选择继续逆流而上。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游啊游的缘故,我的体型越来越苗条,简直能用一尾小鱼来称呼了。
那个声音引着我,游过浊浪滔天的大江,游过安安静静的河道,游过水草柔软的小溪,也游过臭臭的水沟……只要我心里打一点点退堂鼓,或者在河流的岔道口不知往哪个方向,“来吧,来吧,到淩浔来吧”的声音便会一次又一次地贴着水面响在我的耳畔。
游到第四年的时候,地势越来越陡,石头越来越多,两岸的山也越来越高了。我的身体被坚硬的石头亲吻得遍体鳞伤。
我游到一条山涧里了。
我精疲力竭,挨着一块石头喘息,我真的游不动了。我打算暂时在这山涧里安家,就算那声音召唤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想搭理。
3
“你,终于来了。”一条鱼无声无息地挨到我的身边来。青幽幽的脊背,苍老的声音。正是呼唤了我四年的声音!
我惊讶万分,“这几年,一直……是你……在召唤我?”
“没错。”
“这是哪里?”我绕着石头游了一圈。
“这是淩浔。”
“淩浔?”我的尾巴惊异得甩到了石头上,登时撕心裂肺地痛,“啊,淩浔是一条溪?”
“是的,一条溪,一条深山老林里的溪,我终于等到你了。”苍老而柔和的声音里透着活泼泼的快乐。
“你在等我?难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尾巴的疼痛相比于惊诧,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是啊。我当然知道你会来,虽然比我想象的要长久了些。你跳进水里的一刹那,你昏迷窒息的一瞬间,你变成鱼的那一刻,水就把你的消息从遥远的地方带到了我这里。”
“你是谁?”从小爸爸妈妈就教育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所以对待一条陌生的鱼,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我是一条鱼,和你一样。”她嘴巴一张一合,一串喑哑的笑声跑出来,变成一串泡泡。
“不,我本来可不是鱼。”
“我本来也不是鱼。”她说得很肯定。
难道她也是和我一样落进水里,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鱼?
“我和你有血缘关系。”她继续肯定地吐着一句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算起来,你也许应该叫我姑姑,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姑姑,曾曾曾曾曾……曾姑姑。如果你愿意,你就叫我老姑姑吧。我出生于唐朝,和你一样,是余家的一个女孩……”
“唐朝?”我的鱼眼简直要瞪出眼眶了。
“是,在唐朝。我变成鱼大概有一千年了。我叫余鲟鲟。”
“余浔浔?天哪,和我的名字一样!”
“鲟鲟,鱼字旁,右边是‘寻找’的‘寻’。”
“余鲟鲟!啊!”
我小小的脑袋瓜,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情?我拨浪鼓似的摆着差不多要爆炸的鱼脑袋,水花四溅。
“听我说吧,孩子。你没有看过“淩浔余氏家谱”吗?每一个余家的孩子长到十多岁,都要看的呀。最前面几页不是写着一个关于家族的传说吗?”
天哪,她知道我们家的“淩浔余氏家谱”,那么,她说的是真的了。
“最开始的几页,字迹全模糊了,看不清楚。”我说。
“哦。那么让我告诉你吧,那个传说是这样的,我们余家最早的祖先,便是淩浔溪里的一条鱼,两千多年前,他在一个月夜上了岸……”
淩浔余氏家谱?余氏?鱼?祖先?上岸……我可怜的小脑袋瓜里风起云涌。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我也一样。直到有一天我不慎落水,变成一条鱼,来到淩浔,才知道了关于我们家族的一切,我们其实是鱼的后代。”
鱼的后代?家谱里那些带着鱼的名字,是否是一种提醒?“余鱼、余大鱼、余青鱼、余游鱼、余鱼水、余鸣鱼、余鱼亮、余鲂、余鲌、余鲈、余鲆平、余鲊、余鲄、余笑鲚、余鲑、余鲛、余鲜、余鲟、余鲫、余鲡、余尘鳗、余鲲、余鲸、余鳃、余鲁鳅……”我在家谱里看到过的这些名字,铺天盖地向我涌来,严严实实包裹住了我。
竟然是鱼的后代?
竟是鱼的后代!
我的爷爷爸爸哥哥谁会知道?
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开始相信身边这条鱼说的话了,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有些虚弱。我的胸膛里有热乎乎的东西在不停地撞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又有极大的喜悦和兴奋。
我找到淩浔了!这就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我的祖先曾经是一条鱼!
“老姑姑,您当年是怎么来淩浔的?”
“我变成鱼以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来吧,来吧,到淩浔来吧’……”
“啊,就像您呼唤我一样?”
“嗯。”
“那,我们还能变成人吗?”我忧伤而急切地问。
“能的。只要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离开水爬上岸……”
这句话让我欣喜若狂,“真的吗,这样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太好了,太好了!”哦,天,快黑吧,月亮,快升起来吧。
“但是你不可以。”她说,声音不再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