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来和我们道别,她要跟她的未婚夫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了。这个城市离我们很远很远。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是第一个哭的。数学老师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笼子,你知道笼子里是谁?是我的小白兔“弟弟”。
“还给你,王小牧。一天晚上你爸爸想把这只小兔子送给邻居家的孩子,当时我正好路过,听他把事情讲了一遍后,我跟他说,请把小白兔给我吧,我替你养。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数学老师微笑着把笼子递给了我。
我的“弟弟”就这样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数学老师却从此要离开我们了。
我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变成“昨天”,不算数,我还会重新过一次4月2日,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小白兔弟弟,我真害怕当真的4月2日到来的时候,小白兔弟弟就不见了,就永远地留在了昨天。我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数学老师的手,啊,我要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直拉到真正的4月2日到来,也许,那个时候,她决定不走了……(选自《读友》2011年5月号上)
花野昼梦
渭北
我久久凝视着瓷都博物馆橱窗内官窑出土的碎片,那款青花底篆书“大明永乐年制”的瓷片上有一只蜗牛壳,让我浮想联翩,它让我一下子重返千年岁月,来到昼间白烟掩盖天空,夜则红焰烧天的永乐年间的瓷都……——题记一
有两只蜗牛,一只叫岫玉,一只叫阿泰。
我从米婆婆梳妆台的红木匣子里发现了他们。他们蜷缩在一起,像两枚珍珠戒指。
阳光里透亮的芭蕉叶子舒卷,像皮影戏里朦胧似幻的幕布。
“泰哥,你能看清我吗?”岫玉爬在叶子的另一边问。
“小玉,当然啦!”阿泰一脸幸福。
岫玉和阿泰隔着透亮的芭蕉叶子,他们不但看见彼此的身影还聆听到对方微弱的心跳声。他们楚楚生动的影子,好像一抹青黛的山峰。
“泰哥,芭蕉叶子的味道真好闻啦!”
“青青的叶子里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芭蕉叶梗里藏着风,叶片翩翩起舞。岫玉和阿泰莹白的蜗壳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他们在叶影里模仿着皮影戏里的样子,模仿出一些好玩的戏来。他们唱着《桃之夭夭》《锦瑟》《蓝水桥》。这些都是他们每天夜里,爬在瓷场院的石栏杆上听到的。米婆婆和米爷爷做瓷累了就在厅堂里演皮影戏自娱解闷。
岫玉唱得甜,阿泰听得醉。
岫玉的脸颊红红地,像一片绯红的桃花瓣。
米婆婆绘胚,米爷爷烧瓷,隐居山水间,烧瓷谋生。
米婆婆绘得一手好画,素胚上多为花鸟,笔致清新脱俗,奇绝野逸;米爷爷洞悉天地造化自然神秘之力土火之合,烧瓷得天地灵气,出窑的瓷器天下无二。就连青花镇的官窑无不效仿,可那些款绘只能流于形似,难得神韵。
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老天的心里。天地孕育之窑,土火受孕之奇,下一窑新瓷永远是没有答案的悬念和未知。烧制完美的瓷器一直是米爷爷全部的精神信念。他更期待那窑变之诡秘,那份目睹窑变的狂喜天下谁人能懂?
每天清早,瓷窑上烟雾升腾,米婆婆就对着镜子梳妆,岫玉便沿着米婆婆梳妆台旁的青瓷花瓶,慢慢向上爬行。瓷器很冰凉,爬过后便留下一道道闪烁的水痕。瓷器里盛满了甘洌的井水。岫玉爬行在花瓶上,如同爬行在开满蓝色花朵的花野上。那种紫云英的花野里。岫玉时常被花瓶里颈子纤细的野百合花露,轻轻打湿脖颈,一缩湿黏的脖颈,一股子花香就弥漫在岫玉的身上。
岫玉爬上瓶口张望,艳如胭脂的太阳已经跳过马头墙了。阿泰睡在米爷爷的墨盒上。阿泰喜欢墨盒里墨的味道,有一股子松烟和麝香的味道儿。阿泰爬过风翻开的书页,黑黑的文字,仿佛呼啦啦间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盛的植物将他覆盖。
五月里,凤仙花开。
岫玉羡慕米婆婆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得红红的蔻丹。
做一个娉娉袅袅染着蔻丹的女孩,岫玉反复照着花露想心事。
每天,岫玉和阿泰背着白玉的蜗壳,芭蕉里玩捉迷藏玩腻了就到菜园子里寻找吃食。石菖蒲、密花苎麻、莴苣叶、葡萄、姑婆芋,都是蜗牛族爱吃的美味。长满苔藓的井栏是他们休息的地方,除了蝉和纺织娘没人来打扰他们的好梦。
马头墙上残月如钩,米爷爷已经挑着晃晃悠悠的桑木扁担笃笃走过外婆桥,赶赴桃花渡出售瓷器。米家瓷器声名越来越响,米爷爷为了烧制完美的瓷器,又租下了一口好窑。
米爷爷走后,米婆婆摆出素胚晒在瓷场院绿茵茵的蛇床子的草丛里,白花花的素胚像蛇床子顶着碎米粒似的白花。米婆婆晒胚时憧憬着日子,做着一簇簇蛇床花温馨朴素的梦。
腊月里,米爷爷从集市上买来鲜艳的年画儿,米婆婆的眼前总是五彩缤纷的喜庆和热闹。她的目光总在那些胖如仙藕的百子图上流连,目光里充满了温柔的母爱。她总趁米爷爷不注意时偷偷流泪,其实,米爷爷何尝不背着米婆婆偷偷喝一口闷酒,偷偷擦几滴泪啊!米爷爷卖完瓷器总是羡慕货郎担子、炮仗摊子、吹糖人摊子、捏泥人摊子前围满的娃娃们。
他们早该有一对年画里活泼的儿女簇拥着他们过日子啦!岫玉和阿泰也看在眼里。
岫玉和阿泰就这样生活着,一天天、一年年,光阴就像米婆婆素胚上滴落的青釉,归入尘土无痕……米婆婆透过木格花窗遥望瓷窑,瓷窑上空柴烟升腾、萦绕,仿佛烟蓝色的纱……出窑的日子不远啦!
二
陶土岭上的妖精,踪迹难觅,但她们每隔一百年要来彩虹桥下的溪水里洗头发。
彩虹桥:九百九十九座廊亭,九百九十九里路,九百九十九岁乌饭精,九百九十九个妖精来洗头。
岫玉的祖母说,妖精要在彩虹桥下每隔一百年洗一次头发,每隔一百年溪水就是一种彩虹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蜗牛们只要在洗过头发的溪水里,洗一洗自己身上的壳就可以活一百年啦。不但可以活过一百年,还可以实现自己一个愿望啦。
每到月圆之夜,妖精们就绾着彩色的头发来到溪水里,她们洗啊洗啊,洗着九百九十九丈长的头发。长长的头发宛如溪水里飘荡的荇草。她们洗完头发就坐在彩虹桥上用箅子梳理着拖在地上的长发,还用乌饭树叶捣成的液汁往头发上涂抹。
这时候,她们还享用村民们供奉的乌饭米团子。
“吃过乌饭米团子的妖精头发可以恢复女子们黑亮如漆色的秀发,可以早登仙界啦。”岫玉的老祖母一边咬着乌饭果子,一边说。
妖精们在彩虹桥畔种满了乌饭树,那些九百九十九岁的乌饭树,通天九百九十九里高。乌饭的枝叶簪在妖精的发髻里,她们洗完头发,挎着盛满乌饭团子的竹篮儿,摇着乌篷船月夜里泛舟唱歌而去……这一年,又该到妖精们洗头发的日子啦!
蜗牛们早早来到彩虹桥上。彩虹桥上的红纱灯笼,渐次点亮。
彩虹桥下流淌着七彩的溪水……月光照耀着蜗牛们白玉的蜗壳,宛如九百九十九里长的朱红桥栏杆上撒满了粒粒烁烁的珍珠。
岫玉的祖母目睹了九次妖精洗头的日子。只等待下一次妖精洗头发的日子,祖母就可以永登仙界啦。
“玉儿,你可以实现自己一个愿望啦!”祖母兴奋地说。
“嗯”岫玉望着彩虹桥上皎洁的明月。
“玉儿,愿望必须赶在月圆时许下啊。”祖母催促着,“哎,你的父母可没赶上啊……”祖母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岫玉知道,父母还没等到妖精洗头发的日子,就被彩虹桥旁飞驰而过的驿马踩踏而死,是祖母和蜗牛族人用车前草的叶子做他们的灵柩,葬在彩虹桥畔第九百九十八棵乌饭树下。
那一棵乌饭树下洒过祖母和岫玉多少眼泪,只有乌饭树精知道啦。
从此,祖母和岫玉相依为命。
“祖母,只要说出的愿望都能成真吗?”岫玉说。
祖母点点头。
“我要做米婆婆的孩子!”
祖母感觉眼前天地旋转,一片漆黑。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祖母颤颤地说:“玉儿,你可要想明白啦。不能反悔啦!”
岫玉抱着祖母轻声地啜泣。
阿泰来找岫玉。
“我许下我们还是做两只快乐幸福的蜗牛。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也不分开。”阿泰一脸幸福。
阿泰的蜗壳上还滴答着七彩的溪水。
阿泰冷颤颤地抖了抖触角。
祖母说明了岫玉的心思,阿泰心如刀割。要等一百年啊,岫玉才能重新变回蜗牛。
那一年,米宅有了久违的笑声。
米婆婆怀上了他们的孩子,隆起的腹部像饱满的青花瓷瓶。
米婆婆喜欢靠着椅子坐在天井下给小孩儿做衣裳。阳光暖暖地照亮身旁水缸里的莲,红锦鲤莲叶里穿梭着,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彩,仿佛米婆婆膝盖上堆满的那些彩色锦缎。水缸里水碧青四爽,倒映着米婆婆幸福的脸庞。
阿泰见不着岫玉,瘦了好多,莹亮的蜗壳也失去光泽。天井里翩翩起舞的芭蕉叶影里只留下阿泰孤单的背影。月影里,岫玉的老祖母孑然一身,背着大大的蜗壳,花前垂泪,风中喟叹。她的泪水哗啦啦全掉到卷心菜的心里……三
灰喜鹊在窑场檐前的白果树梢上跳来蹿去,衬托着蓬蓬勃勃的朝阳,仿佛一张喜庆的剪纸贴在木格花窗上。
油菜花田的尽头,正被霞光染红。
一阵清脆的啼哭响彻瓷窑上空。米婆婆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米爷爷疼爱地取名:雯。雯儿在江南春风春雨里生长着,仿佛一株清香淡雅楚楚惹人怜爱的栀子花。
阿泰活在自己的希望和等待里。
他天天去看雯。
米婆婆一边画胚,一边摇晃着摇篮里的雯。雯咿咿呀呀摇篮里学语,拨弄着清脆的拨浪鼓。米婆婆眉眼间满是欢喜和幸福。阿泰就爬在摇篮上,默默照看着雯。阿泰轻轻吹动摇篮上的风车,雯就转动黑亮的眼睛望着阿泰痴痴地笑。
雯蹒跚学步。
雯开口说话。
雯在阿泰的等待里慢慢长大……只有阿泰和雯知道这一百年的约定。雯就像阿泰思念的蚌壳里日夜孕育的一枚珍珠。
画胚,烧瓷,日月如梭,不露痕迹地在米婆婆夫妇的额头雕刻下岁月的记忆。
雯九岁那年,蜗牛族要迁移青花镇。(蜗牛把家园永远背在背上流浪,流浪。)阿泰哀求老祖母,他们带着丰厚的酬谢,寻到山里的妖精,请求把自己变成人的样子,他们要跟岫玉相见一面。
老祖母变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阿泰变成一位清瘦俊秀的男孩。
老祖母挑着货郎担,牵着阿泰的手,他们走街串巷,来到了米婆婆家门前。
“刮子篦子——刮子篦子!”货郎担后总跟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
米婆婆家的大门“咿呀”一声,跑出来一个花俏的小姑娘。
雯还留有岫玉的记忆,她时常回忆自己做蜗牛的美好时光,回忆自己掉进米婆婆粉盒阿泰奋不顾身相救的惊险场面,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宛如眼前。她日夜思念着祖母和阿泰,但也不舍离开疼爱自己的米爷爷夫妇。
雯望着眼前的祖母和阿泰,喜极而泣。
“祖母——阿泰哥”。
“玉儿——玉儿”。
“小玉——小玉”。
“我们蜗牛族明天就要迁移青花镇了,祖母和阿泰再也不能照顾你了!”祖母说着把雯揽入怀里。
“小玉,伸出手好吗?”阿泰说。
雯伸出纤纤十指。
“我想给你染红红的指甲,像米婆婆年轻时染的一样漂亮!做蜗牛时不能实现的愿望现在终于可以实现啦。”
阿泰从货郎担里取出凤仙花,细瓷碗里一瓣一瓣捣成花泥,和着明矾,用枸树叶儿给雯指甲包裹好。
雯和阿泰都已经哭成泪人啦。
祖母转身,从货郎担子里取出一面菱花铜镜。
“玉儿,想祖母和阿泰了,就念叨着我们的口诀,就可以在镜子里相见啦!记着,一百年后你洗过彩虹桥下的溪水还可以变回来。我们等着你。”
“岫玉,我和祖母都等你回来啊,我们一百年,两百年都不再分开啦!”
“拉钩上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阿泰拉着岫玉的手。
“嗯,拉钩上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雯大大的眼睛里有满满的依恋和不舍。
“刮子篦子——刮子篦子!”
“刮子篦子——刮子篦子!”
雯握着冰冷的铜镜,眼泪吧嗒吧嗒打湿了镜面。
她站在彩虹桥上,眺望祖母和阿泰走过高高低低的乡间小路,消失在油菜花田里,祖母的吆喝声也像隐在油菜花田里的风,消失得没有踪迹……雯在瓷坊不学画胚时,便坐在瓷坊前的水塘边对着铜镜偷偷说话。水塘边红蓼花开了又谢,女孩的心事和秘密,仿佛花蕾绽放又悄悄凋谢……从此,祖母和阿泰再也没回来过。
只有雯知道他们的行踪。
四
雯十五岁那年,来提亲的人来来去去,踢断了米家门槛。
雯的心里只有阿泰。米婆婆夫妇痛爱雯,他们随雯自己的意愿。
雯天资聪颖,慧根极佳,她不但熟谙制瓷工艺,还跟母亲学得一手好画。她每天坐在瓷窑作坊素胚上描绘青花。阳光透过窗户把她身前身后胚架上满满的白瓷胚渲染得仿佛一丛丛蔓延开来馨香的蛇床花。
蛇床花开满作坊周围,空气里就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馨香,浸透雯淡淡的忧伤。雯喜欢在瓷胚上绘很少入画的山花草卉,葡萄蜗牛。瓷胚上每一只蜗牛都栩栩如生,但眸子里都含着淡淡的忧伤。
雯十六岁那年,朝廷把父亲抓去为皇上烧制御瓷。
一晃到了腊月,米爷爷音讯全无。
一天夜里,米婆婆听见“嘭嘭嘭”打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窑老板和账房先生。
“年三十啦!欠账该还了吧!”窑老板板起脸来。
“老板,如今我们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拿不出钱来还,请老板宽容,等她爹回来我们烧瓷卖钱还清。”米婆婆苦苦央求。
“不行,限你四日内还清。不然就拿你们的宅子和女儿抵债吧。”窑老板冷笑一声,吩咐账房先生算账。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珠,像敲碎了米婆婆冰冷和绝望的心。
雯藏在阁楼上偷偷看在眼里。
那一夜,雯听见母亲辗转难眠,咳嗽一宿。
雯从匣子里偷偷取出菱花铜镜,拂去灰尘,口里念念有词,铜镜光芒四射,她看见被朝廷抓去烧瓷的父亲和窑工们日夜为皇上赶制御瓷。限期临近,那件御瓷还是没有烧制成功,眼看瓷匠们就要大难临头……翌日,雯辞别了母亲,去湖口窑探望父亲。
“娘,这面铜镜你留着,若是我不能回来你就照顾好自己,铜镜可以抵债!”
雯附在母亲耳畔耳语了几句,娘俩哭成泪人。
两天后,御窑的火焰跳跃在窑工已绝望的眸子里,突然,烈焰飞腾的窑口上,一个女孩的背影如云悠然飘过。窑工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
窑工们反复烧制的瓷器终于烧制成功。
米爷爷端详着出窑的瓷器,一件窑变的瓷器让他狂喜和惊叹。他久久凝眸着那件天地造化的窑变,更让他感到意外地在瓷器款底发现一只荧光闪烁的蜗牛壳。
回到青花镇,米爷爷烧瓷还清了窑老板的债。
雯再也没能回来。
青花镇关于雯的传说街头巷议,酒楼茶馆,越传越神奇。
又过了几年,米爷爷伤心而去。弥留之际,他抚摸着枕边雯画的葡萄蜗牛瓶,泪眼婆娑……米家瓷窑炉火已经熄了好多年了。荒废的瓷窑前开满了蛇床花。
米婆婆时常抱着油漆剥落的匣子,静静坐在庭院里发呆。红木匣子仿佛时间的魔法盒子收藏着她最美好的时光和记忆。匣子里装着雯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和米爷爷遗物,一件一件在米婆婆手里摩挲,仿佛丈夫和女儿又回到身旁。
菱花铜镜里,米婆婆白发苍苍。她看见一只小小的蜗牛在馨香的蛇床花上玩耍,冲她微笑,那梦境一般的蛇床花如雾似幻,好多时候她愿自己走进梦里不再醒来。
又过几年,米婆婆真的走进了那片馨香的梦里不再回来。
米宅荒废了。藤萝攀爬上铜绿的门环,再无人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