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调皮,你又长大了,如果你长成黑鱼精才好哪,那你就能变成小男孩,天天和我玩了!”男孩喃喃自语着,把从河边挖来的蚯蚓放到水中,“开饭啦,小黑,吃完肉别忘了再吃点折耳草哦,妈妈说,吃饭要有荤有素,才长得更健康。”
大鱼在水里慢慢地游着,笼出一层层昙花般的水纹。水面上有小朵的绿色浮萍,圆圆的,铜钱大小,有几簇生长得很浓密,开出洁白的四瓣小花来。花蕊鹅黄鹅黄的,嫩得像袅袅上升的蒸汽,仿佛伸一个指头过去,就会融化似的。
小溪边有一片野生野长的竹子。比胳膊粗得多,枝节分明,绿得明晃晃的,耀人眼睛。竹子上薄薄地落着一层白霜,用手指抹下来,放嘴里尝一尝,有点甜,有点涩,麻酥酥的。
“嘎吱嘎吱”,小溪边的竹林里传来了砍竹子的声音。
男孩打了个激灵,“谁?”
一个男人闻声走了出来,“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坐在水边不回家?”
“我是我妈妈家的孩子。你这么晚了,在竹林里干吗?”男孩抬起头来,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那男人有一双亲切的眼睛。
“我在砍竹子。”
“竹子长得好好的,你砍它干吗?它会疼的!”男孩责怪地说。
“啊……对不起。可我要用竹子做孔明灯的。”男人带着歉意说。
“孔明灯?什么是孔明灯?”
“噢。关于孔明灯,有很多美丽的传说。其中一个说是古时候诸葛亮发明了一种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灯笼,用它来传递作战信息。在有月亮的夜晚,放飞灯笼,无数人一起欢呼着去追,那种场面非常让人欢喜。后来,为了纪念诸葛亮,大家管这种会在天空中飞翔的灯,就叫孔明灯了。现在放孔明灯时,人们喜欢在上面写一些祝福语,据说,孔明灯飞上天时,只要被月亮和星星看到,许下的祝福就会变成美好的现实。”
“啊,孔明灯真的能飞上天吗?”男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当然能啊。知道吗?我是孔明灯做得最好的人。”男人骄傲地说,“以前每到过年的时候,挑选一个无风的晴朗夜晚,我就会去放孔明灯,周围所有的大人小孩都会围过来,在我放飞孔明灯时,一起跑过去追,有力气的男孩子,能一口气追十几里路呢!”
男孩瞪大了眼睛,问:“孔明灯为什么能飞那么远啊?”
“因为要在孔明灯底部放上一块蘸满棉油的布,点燃后,产生蒸汽,外面用白棉纸糊得紧紧的,热气上升,使劲一松手,孔明灯就飞起来了。只要棉油一直燃烧,它就会在天空中一直飞翔的。”
男孩听得入了神,说:“叔叔,过年你放孔明灯时,一定喊我来看,好吗?”
“当然没问题。到时,所有的大人小孩都会一起来看的。你这么晚了,还坐在溪边干吗呢?”
“给小黑开饭呢!”男孩憨憨地笑了。
“什么小黑?”
“我养的鱼啊,它从筷子那么大,被我养得像锅盖一样大了呢!翻起水花来,可威风了!”
“奇怪,你怎么知道那大鱼是你从小养大的呢?”
“我从小就吹曲子给它听嘛,一听到我的笛子声,它就游过来了。”
“哈哈,你真可爱!快回家吧,三月三是‘白菜灯’节,赶紧回家准备白菜灯,和小伙伴一起打着灯笼上街啊。”
“我没有白菜灯……”男孩小声说。
“怎么?你爸爸没给你做吗?”
“我没有爸爸……”男孩的声音更低了,“他们都骂我是‘私生子’。”
男人愣住了,他丢下刚砍下来的青竹,使劲摸了摸男孩的头,说:“你吃萝卜吗?被霜打过的红皮萝卜,比苹果还甜!”
“嗯。”男孩在黑暗中,脸微微发烫。
男人在裤子上胡乱抹了抹沾满竹子白霜的手,脚步沙沙地走到一块田垄边。
“你要红萝卜还是青萝卜?”
“红的!”男孩快乐地喊。
男人拔了两个萝卜,走到溪水边洗干净,拔掉其中一个萝卜的绿缨子,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咬起来,还说:“真甜!”
男孩接过另一个,学着他的样子,“嘎嘣嘎嘣”地咬着。
“你是哪家的孩子?”
“你看,院子里有一棵老柿子树的那家。我家的柿子像小碗一样大,可甜了!下次我带来给你吃。”
男人停下砍竹子的手,笑了。
这一天,男孩在门前的菜园里蹦蹦跳跳地捉“老扁”。翠绿色的尖头蚂蚱,头扁扁的,男孩就叫它们“老扁”。
蚂蚱们在大白菜和小葱间猛地一蹦,就会露出水红的薄薄翅翼,带着锯齿的长腿划过白菜叶,留下细细的痕迹。
有人“笃笃笃”地敲竹子编的篱笆门,男孩抬头一看,是那天给他吃红萝卜的叔叔,就笑得露出了两颗兔子牙:“叔叔,看我捉的‘老扁’大不大?”
母亲站在一把小梯子上,正往一棵矮矮的橘子树上挂腌好的香肠和咸鱼,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却一不小心从梯子上落下来,摔在白菜园里。
男孩惊呼一声,丢下翠绿色的蚂蚱,飞跑到母亲身边,焦急地想把她扶起来。
叔叔也立刻走过来,和男孩一起把母亲轻轻扶起来,问:“摔到哪儿了?疼不疼?”
“没事。”母亲的脸微微红了,“你来有事吗?”
“没有。”叔叔有点手足无措,“……三月三不是‘白菜灯’节吗?我……”
“叔叔,你会做白菜灯吗?”男孩眼睛亮亮的。
叔叔笑着摸摸他的头,回答道:“当然会!走,到菜园里去,选一棵最大的白菜,我们做白菜灯!”
男孩一下子欢呼起来,快乐地跑到白菜园里,仰起头问:“叔叔,我选哪棵白菜,就用哪棵白菜做吗?”
叔叔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说:“当然!是你的灯,当然你说了算。”
男孩快乐地笑起来,露出了可爱的兔子牙。
他像小鸟一样,在菜园里蹦来跳去,认真地挑选着,不知怎么的,总是选定了之后,他又不满起来:“等等,等等,叔叔,这棵长得有一点歪,我再重新挑一棵好吗?”
叔叔总也不嫌烦,仍然笑着说:“好啊,你慢慢挑,我来帮忙挂咸鱼。”
男孩挑了好大一会儿,最终选定了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绿叶白帮,带着晶莹的露珠,根茎看起来硕大无比。要做白菜灯,就需要这样的根。
叔叔拿来刀,娴熟地把白菜挖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根切下来,绕着圆圆的根茎,将白菜根挖空,细细地在周围钻了狭长的洞,像编蝈蝈笼子一样,用柔韧的青竹子在周围编成了一个精致的圆形灯笼,倒上金黄的棉籽油。然后,挑选最完整的白菜,细心地剥下一片白菜叶,贴在灯笼外面,一盏绿莹莹的白菜灯就做好了。
叔叔笑着说:“我给你做一个‘三重白菜灯’,三个白菜灯摞在一起打的,保管那些小子谁也没见过!”
说着,他又做了两个白菜灯,用铁丝穿在一起,再用一根光滑的紫荆条挑着。三个绿油油的白菜灯摞在一起,看起来像三朵盛开的碧绿荷花一般,娇美动人。
男孩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说:“这是我看到过的最漂亮的白菜灯!叔叔,真的送给我了吗?”
“哈哈,傻小子,就是给你做的!”叔叔拍拍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康康。健康的康。妈妈说,不管有多难,只要健健康康地好好活着,到最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男孩抬头认真地说。
“好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
“他们都叫我书呆子。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这样叫。”叔叔认真地说。
“为什么叫你书呆子?”男孩很好奇。
“因为我喜欢看书。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是不可思议的事。”
“你只喜欢看书吗?你还喜欢什么?”
“哈,我喜欢嘛。”男人笑起来,轻轻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我喜欢看天上的云,喜欢在院子里种很多可以染指甲的花,喜欢在春天到田野里去,闻一闻麦子刚抽穗时那股青青的香气。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奇怪?他们都说我是书呆子,是怪人。”
“一点也不是!”男孩声音很冲地说,“我妈妈也喜欢看云,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都和你一样的,我也喜欢青麦子的香味,我们才不是怪人!”
男人笑着把男孩高高地举起来,叫着:“康康,呵呵,康康!”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扭着身子,挣扎着下来,说道:“对了,叔叔,我妈妈好像认识你,是吗?”
“当然认识!我们是初中同学,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叔叔的脸微微有点红。
“是吗?她现在仍然是最漂亮的!”男孩昂着头,骄傲地说。
“嗯。是的,”叔叔开心地笑起来,“她还和上学时一样美。”
男孩的家,是一座红砖墙的小房子,小房子外面是红砖墙的围墙。一到夏天,围墙上就爬满了绿巴掌大的丝瓜叶,丝绒般的鹅黄花朵隐藏在盈盈的绿海中,一闪一闪,像藏也藏不住的喇叭形星星。
院子里有一棵不怕霜打的老柿子树。冬天越冷,它越欢喜,憋足了劲儿把所有的甜蜜都藏在碗口大的红柿子里,只等待寒冬的第一场霜,洁白地滋润过一个个柿子,就可以安静地等待一只秀美的手把它们摘下了。
摘下来的柿子,仔细地收藏在专门盛水果的柜子里,周围堆上干净的小麦或大豆,用粮食质朴的香气慢慢地把略生的柿子催熟,吃起来不涩口。
男孩望着那一盏盏红灯笼般的柿子,心里的欢喜像水一样荡漾着。他往往带着点娇气地喊:“妈,我要吃一个甜柿子!”
在窗下忙碌着把新鲜的绿豆角挂起来的年轻母亲听到了,微微一笑,温柔地应着:“你挑一个最软的,用小勺挖着吃,只准吃一个,吃多了肚子疼!”
男孩欢快地答应着,跑去厨房拿了一个白瓷小勺,把一只大柿子倒放在饭桌上,小心地摘去褐色的柿子花蒂,一股金色的甜蜜汁水立刻涌了出来。
他赶紧低下头,使劲地吸吮那汁水。然后用小勺挖了一勺柿子肉,跑到母亲身边,踮起脚尖,高高地把小勺喂到母亲嘴边,说:“妈,你尝尝甜不甜?”
母亲笑着,尝了尝,说:“真甜!你吃了吗?”
“我马上就吃的。”男孩说着,又挖了一勺柿子肉,喂给母亲吃。
“你自己吃,你喜欢吃柿子的。”母亲用染了豆角绿汁的手,疼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
“我马上就吃的。”男孩又给母亲吃了一勺,然后才满足地自己吃。
一勺又一勺,金红的柿子肉,甜得像阳光一样透亮。
吃光了的柿子,变得像一只厚实的小空碗。
男孩用手托着,饶有兴致地给母亲看,说:“妈,看,像不像一只小灯笼?我在里面点一根蜡烛,晚上就不怕走夜路了。”
母亲把长长的绿豆角一根根挂在铁丝上,等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上几天,就可以放进坛子里做酸豆角了。
冬天的夜晚,用酸豆角加酸白菜炖新鲜的羊肉,香得连山里的狐狸都忍不住流口水。
母亲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听到男孩又喊:“妈,看,像不像一只吃饭的小碗?以后我就用这只碗吃饭啦!妈,你盛红米饭给我吃!吃完了也不用洗碗,饭里面还有柿子的甜味呢!”
母亲挂完了豆角,笑盈盈地坐在青石凳上,望着玩柿子壳的男孩。
母亲很年轻,长得很美。黑油油的长头发,有时在脑后梳一个蝴蝶形的发髻,插一朵新开的山茶花。她的皮肤也白皙透亮得像一朵白山茶,眉清目秀的。那双眼睛尤其长得好看,甜杏子一般,水盈盈的,总是含着笑,仿佛生活中从来没有忧愁一样。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起白天被其他男孩子骂“没人要的野种,只有娘没有爹”,他嗓子里热辣辣的,拼命地咽了咽口水,他还是没问出口。
从记事起,就他和妈妈两个人生活。
他在外面玩,总是被人欺负。两三个高大肥胖的男孩,常常一边揪着他一只耳朵,近乎恶毒地笑着嚷:“叫爸爸,叫爸爸!叫一声爸爸就饶了你!”
“嘻嘻,快叫吧,反正你没有爸爸,叫我一声,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谁也不敢来欺负你了。”
“就是,你妈妈那么漂亮,当你爸爸,我也很愿意的!嘻嘻。”
他总是无声地挣扎着,心里火辣辣地疼。
他不怕挨打,打得再疼,他吭都不吭一声,回家也绝对不会对母亲说。但他很怕挨骂,怕他们一句句毒针似的侮辱他,侮辱他妈妈。
有一次,他被他们骂急了,突然狂叫着狠狠咬住了一个男孩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咬,咬得牙齿都麻木了。
那男孩拼命地哭喊着,用另一只手死命地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扇他耳光,他的脸伤痕累累,肿得像一个大馒头,鼻血火辣辣地流下来,糊得他满脸都是。但他丝毫不松口,拼命地咬那个骂他的男孩。
有大人赶过来,厉声呵斥他,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他,在他头上清脆地打了几巴掌,使劲把他拽开,嘴里骂着:“你这个野种,真像小狼崽子一样,看你把人咬成什么样了!”
男孩睁大乌黑的眼睛,泪水滚烫地流下来,他嘶哑着嗓子大声喊:“不准骂我妈妈!不准骂我妈妈!谁敢骂她,我就和谁拼命!”
他浑身颤抖地大哭,反复地喊:“不准骂我妈妈,不准骂我妈妈……”
大人带着那些欺负他的孩子走了,只剩下他站在漆黑的树林里,无数次地喊着这句话,直到喉咙嘶哑,喊不出话来。
被人欺负的事,他从来不会对母亲说。
就像他从小就一直想问母亲,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却从来也不会问一样。
三月三的晚上,男孩早早就吃过晚饭,拉着母亲一起去书呆子叔叔家。
母亲穿了件淡蓝色的外套,漆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白皙透亮。一双杏仁般的眼睛里含着笑,流淌着温柔的光。
男孩紧紧靠着她,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她一定是刚给院子里的玫瑰花浇过水,衣服上才沾染上玫瑰香气的吧?
男孩深深地嗅着母亲身上的香味,提着“三重白菜灯”,兴高采烈地走在被白菜灯的海洋包围了的大街上。
书呆子叔叔走在他们身边,手里提着备用的棉籽油,以防白菜灯里的油燃尽。
男孩听到母亲柔声说:“谢谢你了,给孩子做了这么漂亮的灯……我不会做,孩子从来也没参加过‘白菜灯’节,都是看着别人玩……”
“你太客气了……康康是个好孩子,我喜欢和他玩的……”
男孩看到一群孩子聚集在一棵老松树旁,开始比赛谁的白菜灯最漂亮了,就对母亲说:“妈,我去那边看看,你和叔叔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男孩提着白菜灯,刚走过去,就立刻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
他们提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白菜灯,最出奇的,也不过是用红颜料给白菜染上一层朱红色,谁见过摞在一起的“三重白菜灯”啊。
不用比赛,男孩就知道自己的灯是最出类拔萃的了。
他提着灯,迎着所有孩子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激动得有点微微颤抖。
一个戴红帽子的男孩忽然走过来,小声说:“是你爸爸帮你做的吗?”
男孩脸红了,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谁帮你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白菜灯!”
“是……是我叔叔给我做的,”男孩指着正给妈妈买梅花糕的书呆子叔叔说,“他的手可巧了,还会做孔明灯呢。他做的孔明灯是最好的,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追孔明灯吧!”
“嗨,别理他,他没有爸爸,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是那个被他咬过的胖小子,正狠狠地瞪着他。
红帽子男孩仿佛吃了一惊,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身边的人说着笑着,指指点点着,呼啦啦地走过去,只剩下男孩一个人站在老松树旁,孤单地提着流光溢彩的白菜灯。
他呆呆地望着那群孩子远去的背影,小声对自己说,没关系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我不在乎……我有妈妈就够了……快点过年吧……什么时候过年呢?什么时候能和书呆子叔叔一起去追孔明灯呢?
男孩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过年。
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洗海带、煮猪头,又忙着把煮好的红薯捏得碎碎的,拌上面粉,准备炸红薯丸子。
男孩勤快地烧着火,干燥的松枝在灶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散发出淡淡的松树香气。他清秀的小脸被映得通红通红的。
“妈,今年的枣子好甜,我带一些,给书呆子叔叔送去吧?”
“什么书呆子叔叔?人家有名字的呀。”母亲笑着说。
“大家都这么叫他,他也让我这么叫嘛。他家里有好多书,他教我背了很多古诗,我觉得那些诗很美。”
“什么诗?你背给我听听。”
“嗯,让我想想。他教我背过一首《山亭夏日》。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