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银发者的手互相纠缠着时光,生命已经进入了吟唱永恒爱情的阶段:他们喘着气,从布满皱纹的皮肤上触摸到接近天堂的花纹,这是在星空下面最后的狂欢曲。
Δ银发者的轻重
米兰·昆德拉说:他该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成。那么,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掘墓人的帮手呢?难道应该跟他们干一仗不成?结果,这些掘墓人便会朝他的棺材上吐唾沫?轻,可以是一只蝴蝶,移居在任何地方,像射入空中的一束礼花,永久地盘旋着,永久地反映出轻盈飞翔时的状态。他的手杖把他的爱情带到一个女人面前,那个女人犹如一只蝴蝶,所以她是永恒的轻盈使者。她使自己的处境变轻的最大秘密就在于她拥有爱情。同一只蝴蝶相比,谁更加轻,是蝴蝶轻,还是这个银发的老人更轻?没有人衡量出一个女人与一只蝴蝶谁更加轻盈。但爱这个女人的男人来了,他看到了一只蝴蝶自由飞翔时的轻盈状态,他同样也看到了那个银发女人,她坐在织布机前:她在飞,她如果飞起来,会超越那只蝴蝶飞的高度,所以,这个银发女人比一只蝴蝶飞得更高,也就是说她的身体比一只蝴蝶更轻。
她已经飞过多次,起初,她的身体并不轻盈,她曾经带着桎梏飞,带着自己的监狱飞,飞在空中,又坠落地上,当她坠落地面时的剧痛使她呻吟时,她已经落入了爱情的巢穴,他与她在巢穴之中互相依偎,他鼓励她再一次飞,在一个训练自己的身体可以变轻的国度里,她总是拉住他的手又松开,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要为爱情付出代价,因为她想让所爱的人看到她在飞。
爱情使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到了70岁,她终于可以放下世俗的一切笼子,飞起来了,飞,在这个时候,他过来了。
米兰·昆德拉说:就在这当口,他脑中又闪出一个新的定义,一个最富有悖论性,最激进的定义,他为此而喜不自胜,几乎忘记了心中的悲哀。这个新定义就是:绝对摩登意味着充当自己掘墓人的帮手。她轻,他则变重。他在时空中穿行,身体有时候会犯规,在每一次命运攸关的时刻,他都不可能飞起来,因为他变重,他才是男人,女人在飞起来时喜欢看着一个男人像岩石,像树林,像汪洋,像风暴……这是女人在爱情中使内心感到沉甸甸的景物,也是使她在爱情的岁月之中的诱饵,男人身体变重时,他虽被囚禁在丘陵似的一张张网络里,他的灵魂虽在艰难地越过山川,她就是这样在这个生活网络中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他身上的重。一切重都来源于世界的挣扎状态,他看见她在空中变轻,变得像一只蝴蝶飞翔的时候,正是他被重所覆盖的时候,如同行囊和一块巨石罩住了他,她变得越轻,他就变得越重。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她被他吸引了,这个在丘陵似的网络中的男人向她投来情书和木块,他的身体越重,就证明他的身体已经碰撞过江河、闪电和泥土,她的身体越轻,就证明她更像细雨、蝴蝶、花瓣。
轻与重交织在一起的爱情关系已经进入了70岁。当她变得更轻时,她不需要在地上找到船,她只须身体腾空,就可以飞到空中去,每当她在空中扭动时,他却在地上搏斗,进入了70岁,他仍在寻求帆船,道路对他失去了意义,只有帆船才可以寻找到那个在水中飞翔的女人。
爱情使她飞得更轻,她继续飞着,无人能够阻止她,她要飞到岩石林立的地方去与他约会。她继续飞着,她能够感受到他在用手托着她的翅膀,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轻托着她在飞的姿态;地上很寒冷,他变得很重,进入70岁,虽然上帝给予他的原有的力量已经消失,但他仍然在变重,他有可能在她变轻时变成大地上一块原地不动的岩石,在风雨中扎下根来,然后等她回来。无论如何,轻与重的乐趣只有他们才会享受。
Δ银发者的柔情蜜意
茨维塔耶娃说:冰的篝火,火的喷泉!我高高地竖起我自己高高的身躯,我高高地举起我自己高高的交谈者和继承者的天职。经历了多长的时间才能寻找到那只小船?现在,他们站在小船上,把头仰向后面,船在朝前荡漾,这是一次沿着爱河荡漾的旅程。银色的发被风吹拂着,他们的嘴唇与身体已经丧失了青年时代的特征,他们彼此的皮肤像是被盐层世界所侵袭过,已经失去了弹性,他们彼此慰藉的词语也丧失了过去的旋律。只有心灵随同那只小船在荡漾着。
爱情可以在20岁、30岁疯狂,他们曾经怀着强烈的激情在芦苇丛中造爱,所以他们一生都在寻找水源,有船荡漾的地方就必定有河流、大海……他们从前在芦苇中造爱是想让爱和肉体离开岛屿进入彼岸。在一个有爱情存在的彼岸世界,他们就可以寻找到一座小屋,对爱情的故事来说,在度过了绿色的岛屿之后,寻找到一座木屋意味着寻找到了爱情的王国……他对她的柔情蜜意随同年轻时代的疯狂变得像羽毛一样轻,他总是走在她旁边,虽然怀着爱情把她带到小木屋之中去的时光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他把木屋变成了宫殿似的彼岸——用来取悦她,让她快乐几乎是他一生的职责。
现在,一只小船在荡漾,挑动春情的悄悄话已经不属于他,然而,他所做的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就是带着一个70岁的女人,一个身躯已不性感的女人出发,每当看到四周的芦苇时,两个人都会回忆起一次疯狂的做爱。
茨维塔耶娃说:朋友!不要把我的寻觅!时移俗易!即使是老迈的长者也都会把我忘记。我够不着吻你!隔着忘川,伸过去我的双臂。在船上有她为他准备的食物、衣饰,从她与她频频约会时,她就感受到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会在寒冷中迎风而来,所以她为他准备了围巾、手套,在他们的情爱生活开始的时候,她就将自己的柔情蜜意变成了活生生的爱:当他外出冒险时,她花了一个秋天的时间为他织一件毛衣。她似乎想把所有的心都奉献给他,所以那件亲手编织的毛衣贴在他身上时,超越了世界上用文字缀成的美丽情书。在她对待他的全部柔情蜜意之中,她的灵魂无法看见,灵魂在她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已经与他的灵魂——占据了一艘游艇和一座木屋似的宫殿,为了帮助他的灵魂游动得像狮子在大草原上行走,她决心舍弃一切世俗的干扰跟随他。她还为他准备好盐和鞋子,在这个既需要盐又需要鞋子的世界上——她唯一的目标就是用身体贴近他,不仅仅在他冒险归来后贴近他,还在他受伤时贴近他。
他的伤期疗养阶段是如此地漫长,从60岁到70岁,年轻时代经历的碰撞使他身体疼痛,现在,是她可以留住他的最好的阶段,他的身体萎缩得那样快,为了激发他生活下去的信心,她让他看见了那只船,当他上船后,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超越了现实。她决心利用那只船帮助他疗伤,当船在水面上荡漾起来后,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明亮,两个70岁的老人从内心上升的柔情蜜意交溶在一起。
不仅仅耳鬓厮磨,真正的柔情蜜意必须召唤出彼此的灵魂,并让灵魂激发起人生每一个阶段的旋律。他和她就是这样,乘着一只船,满怀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去旅行——这是爱情始终在前进的现实,他们的形象使我们寻找到了不朽爱情的传说,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努力从不同角度去观看那只船,它如今正沿着从前芦苇荡漾的河流前行。当他们进入了70岁仍然有柔情蜜意依附在各自的灵魂之上,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图画:在许多皱纹深处我们看见了爱情。
Δ银发者的牙齿
茨维塔耶娃说:我望着你那明眸,宛若两团篝火,——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她百年前已死去。牙齿在脱落,用缓慢的速度一颗又一颗,就像斑剥的石灰岩在脱离了石床,牙齿也在脱离它的牙床,他的一只酒杯被碰落,在他脚下变成了碎片。只剩下最后几颗牙齿了——这意味着他的声音会蜕变,为此,他不得不求助于牙医,于是,他有了别的牙齿,一些假牙弥补了他脱离了牙床的位置。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多么需要爱情。因为在他声音蜕变时,唯有爱情才会使他展现出昔日的形象。
第一个感受到他声音蜕变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她顺着他声音的变化看去,他正在接受一次史无前例的挑战,用他新的牙齿给她讲述日常生活的故事。因为牙是他发出声音的地方,她从一开始就被他的牙齿所感动着,当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时,他不仅仅讲述着爱情,也在讲述着一个诗意的世界,很显然他拥有着健康的牙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在他牙齿开始蜕变之后,他困难地张开嘴,用近乎嚅动似的状态讲述太阳下盛开的一簇簇金盏菊。
如果一个男人在他进入老年之后,仍在用他蜕变了的牙齿讲述爱情,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错,在他错落的牙齿之间一定闪烁着一些色彩明亮的语言,他想用那些语言告诉给这个女人,他的爱情使他看见了一簇簇美丽的金盏菊,他的爱情让他看见了雪水在溶化,看见了一座湖闪现在峡谷之中。
即使蜕变了牙齿也要对爱侣倾诉爱情,此刻,与他相比,他的爱侣要显得宁静得多,她倾听着他的声音,多少年来,她倾听着,这爱情的絮语——一次次地领略到了在他的爱情世界里绘满了带花纹的水瓮,那水瓮与众不同,升华着一个严肃的答案:爱情就在那只水瓮中深藏,然而,如果没有女人,那只水瓮会迅速干枯;还有爱的一系列的辨证关系:如果世上仅有男人的存在,世界的任何水的源头都不会闪现漩涡,没有女人,世界上就不会有流水,如果没有流水就不会有江河的流动……这一切都是他用牙齿,不同气候,不同季节,不同时代的牙齿向她倾诉的。
牙齿的世界也就是语言的世界,他用牙齿的摩擦声告诉他的爱侣:即使我已经掉光了牙齿我仍然想让你听见多少年来我是多么爱你。
茨维塔耶娃说:我手里握着我的诗稿——几乎变成了一抹尘埃!我看到你,满面风尘,寻觅我诞生的寓所——或许我逝世的府邸。有时候他的牙齿没有任何声音,那是牙齿睡眠的时刻,牙齿为什么不能睡眠呢,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生灵都有冬眠季节,春眠季节……他的牙齿沉浸在睡眠中时,也正是他失语的时刻,一个70岁老人的失语阶段——意味着他伫立在低垂的乌云似的窗幔之下,他四处寻找并回忆世界上给他带来快乐的地方,他的内心像是进入了一个唯一的场景之中,想把那个与此刻分裂的世界寻找到的那种无妄——把他的失语阶段导向一个主题:因为爱情他经历了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变化,宛如牙齿,在永远不断地蜕变之中使一个世界陷得更深。此刻,又是她所见了他牙齿在失语状态下的声音,又是她再一次站在他身边仿佛在粘土中想与他合二为一,形成一座塑像。
当伤感的失语期过去之后,他的牙齿又发出了声音,因为没有声音,这个世界会多么寂寞,因为没有声音的世界是也是一个异常乏味的世界,所以上帝让人说话,并有了牙齿。此刻,他靠近她的影子,在他牙齿蜕变的阶段,有一点永远不会变:他始终用牙齿对她倾诉爱情的世界使他的语言闪烁着灵感。
Δ银发者的镜子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这是被物质局限了的浑浊的精神之长夜,沉睡与虚无之长夜。这是大海深处之长夜:女人就是那昔日令航海者胆战心惊的阴暗的海妖;这是地球内部之长夜。无数次的场景变化,镜子使她的内心充满了自我。多少年来,当她面对镜子的时候也就是面对他……银发覆盖着两鬓,这是镜子中巨大的变化,她站在镜子中,站在人生的边缘,有时候喉咙哽住了,时光太快,她为自己的变化而悲哀。但她仍然迷恋镜子,因为镜子使她从少女时代就看见了自我。当他降临时,她想起了镜子里的小小的自我,那个女孩从镜中走出来与男孩约会的过程使她感到欣喜,从那以后,面对镜子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消失在他的怀抱,从某种意义上说消失在他怀抱,也正是消失在远方。
有一面镜子照耀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就可以看见爱情的未来。因而,当他在那个雨夜,穿着雨靴把她从镜中唤出去,带着她,肩并肩地走向远方时,镜子中的那个女人注定要与这个男人永远地行走在一条道路上。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明白了,在她迷恋镜子的时刻,也是她想面对他的时候,每一次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当她从镜子中走出去,总是会引起他的注意,因为镜子照耀过她的光泽仍然留在她身上,她吸引了他。也就是说,镜子是女人的学校,而被镜子照耀过的女人又是男人的学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结果:镜子让她变得美丽新鲜。
西蒙娜·德·疲伏娃说:男人害怕这长夜,因为它是生育力的另一面,使他面临被吞没的威胁。他向往天空,向往阳光,向往明媚的顶峰,向往蓝天那纯粹的清冷。现在,她有了镜子中的银发。当一个银发老人出现在镜子中时,也正是她审视自己人生的时刻:假若一个人不会回首往事,镜子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在她回首往事时是为了及时地发现此刻的自我,她显然老了,镜子再也无法映照出她那灿烂的笑容。她晃动着脑袋,银发被吹拂着,吹拂银发的是从窗口进入的风,风使她想起了一根缆绳,那是一次危险的体验,他把那个从镜子中走出去的女人拥抱着放进一只小船,船的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意味着她要扑进他怀抱……到达目的地后她在镜子中看见一个被男人拥抱的女人,她的幸福感染了那面镜子,从此以后,镜子在每天中记录着她精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史。
她的歌声悠扬地升起来,这是她进入银发时代之后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她喜欢看着镜子唱歌,她看自己发音的嘴唇,因为只有唱歌的嘴型才可以让她看到音乐的永恒。他来了,在他进入镜子之前,他就已经听见了她那悠扬的歌声,他站在她身后,他是闯入者,也是在镜子中设想一个女人的历史并生活在她历史中的男主人。她的银发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活生生的历史。镜子中的女人虽然不再用春情荡漾的世界面对一个所爱的男人,但她必将以另一种历史演变的勇敢来面对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她仰起头来,这是她倾尽毕生的勇气面对她爱情的时刻:镜子已经再现过她青春的姿态,现在,镜子再现出了她衰老的容颜,只有一个不害怕衰老的女人才会在镜子中发现真理。他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一座学校:除了爱她,他注定今生今世在这所学校中成为她的学生。
永恒不变的是那面镜子,可以让女人直面她真实的人生。当男人转身离开之后,剩下的就是她自己,她用梳子梳了梳银发,由于意识到自己在镜子中的存在而设想着空间和时间的尽头。 Δ银发者的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