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郁闷地坐在教室里，感觉周围坐着一群笨蛋。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人叫小宝。
小宝爬竹竿很厉害——我们管操场上那些铁杆叫竹竿。我也会爬。不过每次我还没爬到一半小宝就爬到赶顶了。后来我说，我们比谁爬得慢。然后我们就在各自的杆子底下傻站着。太阳很大，叫人睁不开眼睛。上课铃响了，我们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去。
我说，我们不要比爬竹竿了，我们一样慢。我们还是比点别的吧。
我说比谁撒尿撒得高。于是我们对着托儿所外面的水泥地，咕咚咕咚地尿起来。小宝还是撒得比我高。我说，不公平，你的个子比我高！于是我让他蹲着，让我们处在同一平面。他尿不出来了。我哈哈大笑。
后来他发明了一种新游戏——其实他还是学的我的。我发明的是比谁尿得高，他说要比谁尿得远。他是上课的时候想到这个点子的。然后他一节课就不停地喝水。我没带水，心里很紧张。我知道，水枪灌满水的时候是射得最远的。还没下课的时候，小宝已经憋得不行了。他很纠结地用手按住裤裆。同时他的皱着眉头咧着嘴，痛苦之中带着扭曲的邪恶的笑。我七上八下的，觉得这次输定了。
下了课，小宝弯着腰拉我出去。我说，你先出去吧，我把书包收拾好出去和你比。然后我慢吞吞地收拾着包。小宝在外面喊，快点啊。他越喊我越沉着。我说一会儿就好。他后来不喊了。我知道他正在憋尿。我于是把书包拉开，把书倒出来，再收拾一遍。我收拾完，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他刚刚把裤子系好。
你尿过啦？
嗯，我尿了一点，还有一些被我憋住了。
他说的时候很得意，我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担心是多余的，小宝尿得都没超过脚，尽管他很努力，脸都涨红了。我却尿到了墙根附近。
尿完后，我拍拍他的肩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谁欺负你我就去揪他头发。
△2
突然想起来，那个在我面前掀裙子的貌似叫张燕，或者李燕。这不重要，关键她傻不拉叽地跟着我，比沙和尚还忠心。现在想起来，很多事真有点对不住她。例如，我和小宝带着四五个小朋友往操场西北角（那儿藏着沙包）跑，到那儿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小燕刚摔了一跤，正爬起来。见我正朝她看，她用胳膊抹一下汗，在太阳底下傻乎乎地笑。我们都嘲笑她。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扔沙包的规则了，总之见人就使劲砸。大家都不敢砸我。我想砸谁的时候就大吼一声，那人就不敢动了，他怕我“以后收拾他”。可是这么扔着实在没趣。那帮孩子也不是互相扔。他们基本上不敢扔小宝。小宝每次都爱砸小燕。小燕刚开始被砸了还傻笑几声，可是被小宝追着砸，就不高兴了。小宝砸完人比拿到小红花还高兴，我看他那么得意，心里就不爽，倒不是因为可怜小燕。于是我大叫一声，小宝！他就站住了，我对着他的后脑勺用力砸过去。因为这事，小燕尤其感激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往我怀里塞几个果冻。
扔沙包毫无刺激可言。我常常坐着看他们扔——他们自然也挺喜欢我不参与的。一次，老师路过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于是我抢来沙包，从老师的背后使劲砸过去，然后立即转过头。老师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问谁干的。小宝告诉老师，是我干的。我立刻慌张了。这时候小燕站出来，说是小宝干的。其他同学也不好说什么。他们还是怕我。老师就叫小宝站到墙角去，数到一百。我能理解此时小宝的心情。上次他练习数数，我喝完一碗粥他数到了六十五，第二碗粥喝完时，我再问他，他说数到四十九了。
这时候，小宝大呼冤枉，不过老师不信，说再喊一声数两次。然后我主动承认了。反正我数得快，再者，我知道，我就是不数老师也不会知道。承认错误不是因为兄弟义气——小宝未经拷打就那么快把我卖了，这事我迟早要找他算账，更不是因为我比较诚实，我才不理那一套，我只是担心小宝一上午都数不完——底下一节课他还要陪我扔沙包呀。
不过，这事以后老师真对我刮目相看了。她跟我爸说，这孩子既聪明，又诚实，只是有点调皮——小孩子嘛，不是什么坏事。她去年跟我爸是这么说的：这孩子要多管管，坐不住，不听讲，习惯太差。小宝也就此对我死心塌地了——至少表现得死心塌地。小燕也不计较我败坏了她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反倒觉得我和别人都不一样，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着我。
△3
妈妈回家的时候我正在玩超级玛丽。我隔着房门就听见她笑。我以为她打麻将赢了。
她说是因为老师表扬我了。
我问妈妈打麻将赢了没。她说都是浮云，她接着问我老师是怎么表扬我的。
我没接她的茬，问她什么叫浮云。她说自己不关心的东西就叫浮云。
我说，老师是浮云。
这句话好像让妈妈吃了一惊，一旁看报纸的爸爸也扭过头看了一下我。上次我说“我对杨鑫表示不感兴趣”时，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杨鑫，爸爸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我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让大人吃惊的地方，可是看到他们吃惊，我感到无与伦比的爽。比撒尿赢了小宝还爽。我半夜上厕所，突然想到这件事，开心得不行，在床上折腾了很久才睡着。
第二天，我向小宝炫耀我的发现。他问我，那样真的能让大人吃惊吗？我很夸张地点了头。
上课时，老师问有陌生人给我们糖吃怎么办。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要……老师又问，要是给真知棒呢？大家开始唧唧呱呱地议论了。
小燕，你说，陌生人给你真知棒怎么办？没等老师说完最后一个字，小燕就答道：不要！
老师又问，要是给你们大大卷呢？底下的议论声更大了。老师原先是微笑，这时浮现出一丝得意。她叫我回答，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渴望，渴望我说“那就拿过来呗”，并且，我感觉接下去她教育我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
只是为了让她吃惊，我说，真知棒、大大卷什么的都是浮云。
她果然吃惊了。我低下头看小宝，小宝眼神告诉我他既不解又崇拜。
下课的时候，小燕问，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让老师吃惊。小宝在一旁扯我的衣服。我说，有些事小孩子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然后我和小宝相视一笑。
实践证明，这件事小孩子知道了的确不好。紧接着的一节课，老师测试100以内的数数。第一个抽中的就是小宝。
小宝说，数数什么的都是浮云。他说完的那一刻眼神充满期待。可是老师没有吃惊，而是很气愤，叫他站到外面去，等大家数完再回来数。
我知道，小宝的郁闷才刚刚开始。他永远也数不到七十。他数到60的时候就开始纠结了，数到69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停顿了四五秒，他接着数道：40、41、42……错！跟你说了多少次了，69后面是70，你怎么总是记不住！
老师让他从开始数。这时，他数到50就开始紧张了。到了69，他说，老师，我想上厕所。老师让他数完再去。坐在底下的小朋友此时强忍住笑，等着他说40。
小宝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他说完40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老师告诉他，因为他1到10没数好，6后面想不起来7，所以69数完了不知道数70。于是，老师让他出去，把1到10数熟了。
我心里想，老师可真笨。他1到10数得比谁都快，我打个哈欠他就数完了。他就是69后面想不到是70而已。大人们总是爱把很多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
小宝从教室外面进来，还没开始数脸就红了。这次，他数完49就直接奔70了。老师叫他家长下午来一趟。
下课的时候，我叫小宝去扔沙包。他趴在桌子上，好像脑袋太重，抬不起来似的。我突然很同情小宝了。他超级玛丽玩不过我，奥特曼的画片全都输给我了，好不容易有几个强项——爬竹竿和撒尿，都被我阴险地抹杀了。现在数数又数不起来，还要带家长。他家就住我楼下，他妈不是我妈。我妈发起火就爱用枕头砸我，他妈动的可是拖鞋。
小宝，我有个办法让你不用带家长。
什么办法？
你放学之前把1到100数给老师听。
怎么数？我老是记不住。我知道6后面是7，但数到69的时候我就突然想不起来下面是70了。
你就不停地数：69、70、69、70、69、70。然后你就会了。
小宝真的就这么学会从1数到100了。
他兴奋地跑到老师那儿。可是老师不相信他，不高兴再听他数了。我是老师估计也该被他弄得崩溃了。
这才是他最悲催的事——不是没有赢得老师的惊讶，也不是70数不出来被带家长。
我把小燕塞到我桌子里的果冻给他，说：“老师什么的都是浮云。”
△4
阳台前是一排红色的砖房。房顶上全是绿油油的的爬山虎。正对着我家阳台的那堆爬山虎里有四五个黑乎乎的自行车胎。我在麻绳上绑一只晾衣架，钓轮胎玩。钓到了再扔回屋顶。我拍拍被轮胎弄黑的手，感到放假有点无聊。真想小燕给我送几个果冻来。
三点半的时候，《七龙珠》开始了。我就坐那儿看。都放了四五天了，孙悟空还是没把比克大魔王打死。这时候，楼下的小宝也在看《七龙珠》。播广告的时候，我觉得脚底下不对劲，于是趴下来，耳朵贴着地面。我一只耳朵听到的是“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另一只耳朵则听到“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个东西？”之类的话。然后小宝的妈妈就开始吼了。这时，广告播完了。被打倒在地的孙悟空左手握着右肩，艰难地爬起来。他也开始吼了，我知道，他要放龟派气功了。龟派气功显然是不行的，比克大魔王漫不经心地伸出右掌，就把气功弹挡回去了。可是小宝毕竟不是比克大魔王，他在下面嗷嗷地叫着。一点也没有在学校里的神气。
我虽然无聊一点，可还是可以看看动画片，打打游戏机，钓钓轮胎。小宝也就只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看动画片。就是这可怜的四十五分钟里，他还倍受摧残。
我爸妈正常不在家，有时门是反锁的。其实我也没想出去。晚上妈妈回来了。我问她你是怎么养出我这个东西的？她说，和爸爸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有我了。
第二天，小宝的妈妈不在家。他在楼底下用他爸爸的喇叭叫我——他爸爸是卖西瓜的。他叫我钓个轮胎给他玩。
我就钓给他。我问他好不好玩？他说不好玩。他又笑我这么没意思的东西还天天玩。那天妈妈刚教我一个成语，“自以为是”。我就说小宝自以为是。小宝听不明白，我就哈哈大笑。他显得很沮丧。我懒得告诉他，好玩的不是轮胎，而是钓轮胎。就算告诉他也没用，他又钓不到。
不过他也怪可怜。仰着头，跟我说话，眼睛被太阳晒得睁不开了。
我问他，他妈妈是不是经常问他“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个东西”？他点头说，天天问。我说我问过我妈了，她说跟我爸睡一觉就养出我了。
那天我是趴在地上看《七龙珠》的。我最喜欢大人被小孩搞得吃惊。那天不出所料。就在孙悟空积聚了所有能量，放出一颗元气弹时，整个屏幕都是白色的亮光，小宝的妈妈又吼了——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个东西？然后小宝胸有成竹地说，因为你和杨鑫的爸爸睡了一觉。它不但让她妈妈吃惊了，也让我吃惊了。我知道，小宝这下悲催了。
小宝的妈妈收拾完小宝之后又收拾了一下晾在外面的衣服，然后去打麻将了。
我钓了一会儿轮胎，打算下楼滚轮胎玩。一开门，就看到一堆垃圾堆在我家门口。我知道是小宝干的。我不喜欢偷偷使坏的人，有种当着我的面把垃圾扔在我身上。
我提着垃圾袋，下楼敲了两下他家的门。他爸爸开的门。
叔叔好。找一下小宝。
小宝！杨鑫找你！
小宝跑过来的时候很慌张。
叔叔往旁边站一点好吗？
话毕，我把垃圾袋砸在了小宝身上。紧接着对他爸说：别看我，问小宝。这袋垃圾你说不定以前也见过。
说完，我慢吞吞地回去了。
那件事的结果是，我被妈妈严厉批评，我低着头，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其实就是脖子有点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宝又被妈妈收拾了，还是拖鞋。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反正习以为常了。
△5
开学的时候，比克大魔王已经被孙悟空杀了，不过他临死之前从嘴巴里吐出了一颗蛋，然后小比克大魔王就出生了。被比克大魔王杀了的人都复活了，小比克大魔王也长大了……总之《七龙珠》一时半会儿放不完了。
开学那天，小宝告诉我，他已经能数到一千四百多了。我毫无惊讶地说，哦。他又强调说，其实还能往后数，只是数累了。我头也不抬地说，哦。他见我没多大应，有些不高兴，问我能不能数到一千。我说没数过，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燕一见着我就往我怀里塞了几颗果冻。我塞进了口袋，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
放假的时候总是憧憬着开学，可真的开学了，却觉得也就这样，没什么好憧憬的。就像有一阵子收集方便面里的《水浒传》卡片。收集时有无限的激情，可真的集齐了108张时，也没觉得多开心。只是扔在抽屉里，看都不想看了。
上课之前，老师给我们介绍了新同学，他叫李斯。矮矮的，脸很白，头发挺亮的，能反光。感觉苍蝇在他头发上都能摔倒。
我觉得我比别人聪明，因为我能理解别人，别人不能理解我。而这个李斯，我却不是总能理解的。例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第一天给每个同学两颗糖。他比我聪明或者和我一样聪明。不过，这件事还不至于重要得让我感到郁闷。我对聪明表示不关心。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李斯的出现让我感到很不适应。好像他才是在这里上了两年学的人，而我却是个新来的。下课的时候，我叫李斯和我们一起扔沙袋。他说，我才不玩那种幼稚的游戏。然后掏出游戏机玩起了超级玛丽。这让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超级玛丽只能在“小霸王”上玩，原来还可以在那种从未见过的游戏机上玩。
大家都凑到李斯旁边，看他玩超级玛丽，一会儿摇头叹气，一会儿很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不开心。只有小宝、小燕陪我扔沙袋了。小宝拿着沙袋，打算砸小燕。我说，不许砸小燕！他又看了看我，不敢扔。于是把沙包丢在了地上，跑过去看李斯玩超级玛丽了。
小燕拾起沙袋，砸在了我的肚子上。或者说，沙袋落在了我的肚子上。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她说，到你了，来砸我吧。说完撒腿打算跑。
你去看李斯玩超级玛丽吧。
她额头上的汗淌进了眼睛里。她揉了揉眼睛，看着我。两颗黑晃晃的眼睛，里面是我的影子。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几根头发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
我走到附近花坛的边缘，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小燕跑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着远处的柳树，柳条在风里静静地摆动。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我家阳台前那一屋顶的爬山虎。
杨鑫，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下次我教你钓轮胎吧！
她有些疑惑地点头。
我知道她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坐在我旁边东张西望，不时地看看我。
你去看李斯玩超级玛丽吧。
嗯。说完，她便跑过去了。李斯身边围了一圈人。小燕挤不进去，就站在那些人外面，时不时地回头看着我。我把头转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着的那个地方，电线把天空分成了好几块。这时上课铃响了。
大家一窝蜂跑进教室。我从花坛边缘慢吞吞地站起来。
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刚好在走神。我便一声不吭地站着。
接着，老师叫李斯回答，他说得很干脆。
他坐下去的时候冲着我挤了挤眼睛。我则看着窗户外面缓慢摆动着的柳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