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是军官,背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坐在驾驶室里,我和另一名班长挎着冲锋枪坐在车厢里。我俩背靠驾驶室,与司机、排长背对背,我们面前的车厢里坐着全部女犯。女犯的背对着我们,她们的一举一动必须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我的弹匣压满了子弹,上车前我当着女犯的面“哗啦”一下把子弹推上膛,我有意推重一些,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是警告,也是威慑,当然也是给自己壮胆。然后关上保险。
排长等女犯上车之后,给她们讲了六个严禁。那些女犯大都是山里长大的,服刑期间虽然没了自由,但毕竟也是在自己的家乡,现在要把她们押走,押到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那地方虽然是如管教干部所描述的江汉大平原,鱼米之乡,但对女犯来说很遥远很陌生,心中不免惆怅和悲凉。她们这几天已经哭过好几次了,上车时又有一个女犯动了感情,于是引来一片的唏嘘。排长讲六个严禁时,我发现她们都陷在悲伤的气氛里,并没有听进去。排长有些生气,大声训斥:“听清楚没有?”车上没人回话,排长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犯吼道:“你回答,我都讲了些什么?”女犯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说:“回武装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排长听罢,怒吼:“胡扯淡”,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汽车在山路上爬行,出城不到半个小时,几名女犯出现晕车呕吐,这种状况于两年多前我们入伍时乘车有着惊人的相似,暗淡的车厢里乱成一团,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我的面前恰好坐着那位向我展示胴体的女犯,她上车后一声不响按指定的位置坐下,低着头,没有哭泣,没有眼泪,也看不出忧伤,眼睛里展示的是异常的平静,如月光,如清流,但平静里有种无奈的茫然和苍凉。
她坐的位置是排长唤名字指定的,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许午梅。
汽车转急弯的时候,满车的人都抗不住离心力作用倾向一边,有的人顺势而倒,或歪在别人身上,可我发现许午梅总是用两只手苦苦的撑着车厢的底板,竭尽全力保持着平衡,保持着坐姿。汽车急刹车的时候,女犯人都会前仰后合,甚至倒在后边人的身上。旁边的女犯就倒在班长的腿上,可许午梅没有,惯性使她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她的背部与我的膝盖稍一接触便很快就挺直了。她似乎一直保持着很高的警惕,不让自己随波逐流。
车厢里很暗,而且她又背对着我,我无法知道她的表情,我的面前只有她的背部和齐耳的短发。她没有呕吐,没有尖叫,也没有呻吟,一直沉默着。汽车在弯多路陡的山路上狂奔,坐车人的辛苦可想而知,有几次我有点想打瞌睡,但我用力掐自己的耳朵,揪自己的鼻头子,努力使自己清醒,我手中握着冲锋枪,身边坐着于我们十倍多的女犯,我能睡觉吗?
于是我就从眼前灰色的背部想到了一年前那个炎热夏天的中午,眼前立马就出现了许午梅阳光下的裸体,轻佻的嘻笑,还有使力抽打臀部的动作。但是我还是无法把那个放荡的女犯与眼前这个稳重甚至内敛的女犯重叠到一个人身上。但她和她就是一个人,我简直无法理解。我不知道许午梅犯的什么罪,我在心里猜想了许多种类,但觉得都不像,我觉得无论何种犯罪,似乎都与眼前这个女人挨不着边,但事实上她是一个罪犯。
两天后,我们和江汉平原的女子监狱管教人员进行了交接。交接仪式结束后,我们准备回返,就在我登车时,被一个人从左后侧轻轻拽了一下衣袖,我侧身一看,是女犯许午梅,她提着重重的旅行袋,身子有些变型,她说:“感谢你,武装”。
感到非常意外,我从没有单独与女犯搭过话,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被老师发现了一样,脸儿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尴尬地站着,想找个话儿,可是这句话还没想出来,许午梅就转身走了。在她转身之际,我发现她平静的眼神里有了点晶莹的泪光,同时还读出了一丝歉意和感激。
三十四年了,此事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今天,我首次把这件事公开。我想许午梅早已做了新人,也成了自由之身。但我还记得起许午梅的容貌。
8
那个年代,执勤点上,当兵的精神生活异常匮乏,能够为三十多个年轻人提供消遣娱乐的地方就是两个沙坑,一个沙坑上架着一根单杠,一个沙坑上竖着两根双杠。这两样东西严格地讲并不是文体娱乐工具,它是训练器械。因为,单双杠都是军人的训练科目,都有训练指标。那时候,没电视,没电脑,没图书馆,也没有卡拉OK,连个篮球场羽毛球场都没有,一个班一张八开的《战斗报》,还没放到报夹上就被谁拿去擦了屁股。晚饭后的自由活动,要么开展“三五枪、三五弹”之类的小练兵,要么集体学习毛主席著作,要么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谈心活动,之外,才是自由活动。自由活动的时间本来就非常有限,而且没地方去自由,仅有的去处就是两个沙坑。士兵们像猴子一样在单双杠上爬上爬下,要么就自发地搞竞赛,单杠引体向上,空中大回环,双杠倒立,看谁做的多,坚持的时间长,赢了就给他喝彩,输了就给大家拿烟卷。大家玩过一阵子之后,累了,也乏味了,就三三两两堆在一起神聊,吹牛逼,议论女人和未婚妻,数天上的星星。有人用腿把单双杠勾着,倒挂着身体,悠来荡去,猴儿一般,说着没有油盐的话,消磨着旺盛的精力。
监狱与我先前想象的可不一样,监狱里条件比想象的要好了许多。高墙里虽不能说应有尽有,玩的地方的确令战士们羡慕不已。不少士兵心里在骂:咱们当的什么屌兵,这军营还不如监狱,当兵的还不如他妈的屌犯人!
士兵和犯人某些东西在形式上可能是一样的,比如,都不拿工资,仅仅拿一点点津贴。当然,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士兵是尽义务,光荣的义务,神圣的义务,讲的是奉献,是为人民服务。犯人则是赎罪,讲的是伏法改造,重新做人。犯人机械制造、修理汽车,技术活儿,能挣钱,这些钱除了上交国家,留下的部分监狱可以支配。原来以为坐牢就像渣滓洞国民党残害共产党那样坐水牢,还有烧红的烙铁、老虎凳、辣椒油什么的,腥风血雨,一片哀鸣,度日如年。
没想到共产党的监狱竟如此地殷实。
部队流行“老兵油子”的说法,意思是当兵的年头多了,兵龄长了,就成了老兵,老兵就面临退伍问题,要退出现役了,就无所顾忌了,油滑了,吊儿郎当了。新兵胆小,守规矩,不敢进监狱,进了监狱也不敢随意走动,怕被袭,怕脑袋上拍砖头。老兵嘛,几年执勤,与犯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脸儿混熟了,有的老兵与犯人也没大没小开起了玩笑,有的甚至敢跟犯人拍肩打背了,有的则称呼犯人老张老李没有忌讳了。你监狱殷实,我就占你的光,反正都是集体的东西,共产主义嘛。
监狱有篮球场,排球场,乒乓球室,爱玩球的老兵带人三三两两“入侵”这些领域,犯人见武装来了,只好乖乖把场地让出来。军人在监狱,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也不须说谢,军人是不能向犯人说谢的,犯人是专政对象嘛。当然有时候也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就以命令的口吻说:“不累吗?休息去休息去!”犯人们很知趣,又是点头又是作揖:“请武装打球,请武装打球。”
篮球场,军人有时霸占一头,当兵的都是自己兄弟,打半场。犯人闲着无事,围拢来观看,跟着叫好,精彩时也鼓掌,捧当兵的。犯人观众也是观众,喝彩声也能使当兵的来点情绪,有了情绪战士们就跳得高,跑得快,投的准。经常打半场嫌不过瘾,有时就索性把管教干部拉来当裁判,组建了“武装队”和“新生队”交战。军人脱掉军装,犯人扒下劳改服,大家一律的背心短裤,乍一看,也就没了尊和卑,贵和贱,是与非。刚开始,犯人是有些谨慎和拘谨的,放不开手脚,怕动作大伤了武装招致麻烦,打着打着,也就放开了,拼命抢投,甚至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一犯人当解说员,据说他原来是某县的广播站播音员,犯强奸知识青年罪被判无期。可能是入狱后没有施展嗓子的机会了,喉咙痒痒,这天主动承担了解说角色,且特别卖力。裁判员哨子一吹,说武装队犯规,解说员就跟着喊“武装打人”。后来每当武装队有人犯规,解说员就喊“武装又打人了。”引得观看的犯人一阵阵哄笑。
八班长是个大块头,一米八几的山东汉子,听不下去了,球也不打了,就从球场中间向解说员走过去。这解说员解说到兴头上,忽略了这个细节,冷不防就被八班长一把揪住了衣领,用力往上一提,解说员两只脚就立不稳了。八班长厉声喝道:“狗东西,谁打人了,你给老子瞎喊!”
解说员先是一愣,有些吃惊,但一看满场子都是穿囚服的犯人,就壮了胆子,高喊:“武装真打人了。”引起了场内场外一片骚动。好在管教干部立即吹哨中止了比赛,狱警很快把犯人招回狱舍。
这件事后来叫营长知道了,营长大发雷霆,把我们排长叫到营部训了个狗血淋头。
“军人和犯人打球,敌我不分,是非不辨,成何体统?规章制度、组织纪律到哪儿去了?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军人的形象、当兵人的脸面让你们丢尽了!”
其实排长有点冤,那天他去连部开会了,根本就不知情。但排长是一排之长啊,排里出了事当然你得兜着,营长不训你训谁?排长窝了一肚子火,回来把我们三个班长喊到一块,拍桌子打板凳一阵吼叫,脏话粗话一齐上,渲泄了窝着的一肚子火气。我是六班长,还有七班长、八班长,三个班长都喜欢篮球,那次我们三个又都上了场。排长说:“你们三个班长必须写出深刻的检查,否则,过不了关。”
书面检查写了,在全排军人大会上也做了检讨,深不深刻也难说,深不深刻也没定几尺几丈,关还是过了,全凭营长一句话。营长心里也清楚,多少年了,执勤点没个篮球场,意见提了一次又一次,营长说“要建要建”,可一年一年过去了,营长倒是换了几茬,可球场就是建不起来。战士们发牢骚,说你营长凶巴巴的干吗呀?有能耐你给我们建个球场啊!
说着说着冬天又来了。
冬天来了就面临洗澡这个老大难问题。春夏秋三季,洗澡好对付,水冷点热点,反正当兵的年轻,身体好经得起摔打,咬咬牙扛得住。可冬天不是谁都受得起那刺骨冷水的。战士们训练量大,出汗多,几天不洗整个身子就有了嗖味。军人是个高度集中的群体,吃住行都在一堆,身子有异味了,你嫌我脏我嫌你臭互相埋怨,实在是影响文明影响团结。
监狱里有热浴场,两台大锅炉子烧着热水,汤池淋浴都有,周末开放。这个热水澡对军人是个很大的诱惑,有人抱怨军人不如犯人主要是冲着这个热水澡说事的。
然而,营、连规定军人不准私自进监狱澡堂洗浴。
战士们给营连首长支招:不准私自洗浴,那就连队集体组织一下如何?比如说专门为执勤点上的军人开辟一个时间段。但头儿说这不行,绝对不行!咱是什么人?咱是解放军呀!是祖国的卫士!跑到监狱去洗澡,怎能把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等同于一个囚犯?往深里说,不是接受犯人的恩赐和施舍吗?不是与犯人争利吗?不是与犯人同流合污吗?不是明摆着给解放军脸上抹黑吗?那我们在专政对象面前还有尊严吗?
听听,一套一套的,都上纲上线,成了严肃的政治问题了,谁还敢再说什么呢?
话这么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洗澡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偷偷摸摸到监狱洗澡的事儿还是有的。民不告,官不究。而已。
如果说穿着裤衩背心与犯人厮打在球场上没了尊和卑、贵和贱,是与非,那一丝不挂,在热雾弥散、尿臊味十足的澡堂子里,除了犯人脑袋是光的这一较明显标志近处可以辨认外,稍远点,便不分谁是谁了,一律的赤红色肉团团。
9
老兵魏是个服了八年役的老兵,义务兵服役,法定三年,能混八个年头,比半数以上的排长资历还老,算得上真正的“老油条”了,在新兵眼里,老兵魏是爷。
老兵魏其实是个挺不错的“老油条”,他连续三次提干没有成功,大问题没有,小毛病太多。优点突出,比如训练尖子,投弹,刺杀,踢正步,在大军区都榜上有名,全营独一无二;缺点也不少,脾气火爆,说话太直,不讲卫生,爱打抱不平,喜欢打架。有例为证,一次,排里开会,通信员给排长倒一杯开水而没给老兵魏倒上,老兵魏一怒之下一把揪住通信员的衣领当众骂他是个小马屁精,凭啥不给老子来一杯?以致于之后排里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给排长倒水,得先给老兵魏满上,若给排长洗衣洗被,得先把老兵魏的活儿做完再说。否则,排长都不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