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自身的感觉发现,年龄的增长不只是一种被动的衰老,也是一种收获,当一扇门关闭的时候,另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这是一种意外的发现。现在,我可以轻轻地放下那些纯粹属于个人主观色彩的东西,可以放下那些为了实现个人目的的愿望,而屈从于事物的真实存在。
当初,基洛特把我从一个狭小的生活圈子带入到一个广阔的世界。现在,我从这个世界中返回,把自己奉献给那些生活中与我无关的东西。这一切能够在这里,在我的故乡发生,因为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开花结果的土壤,重新发现了自己,这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
这种美妙的体验,还因为在这样的体验中,我再次走近了我的童年。在童年时期,那些我们一时无法理解、无法概括的可能性都纠结在一起。这些东西能够在我这次俄罗斯之行的体验中得以回归,真是太好了。我张开了童真般的双眼,唱起生命的赞歌,在所有的事物中寻找自己的家园,还有心灵的归宿。
本来,我们计划沿着乌拉尔铁路横穿西伯利亚,无奈手中的钱已经不够用了。我们不得不挥泪放弃,进入了乡村。
我们在第一次俄罗斯之行中,就对农民诗人多洛茨辛有所了解。这个诗人写了一本《一个农民的诗歌》,在欧洲很有影响,里尔克从中选择了两首翻译了出来。这一次,我们终于在这个农民诗人的小木屋里拜访了他,通过面对面的交谈,还有对诗人生活环境的实地考察,又收获了一种独特而真实的体验。
那些天里,我们或坐在木屋里,谈着诗,听着隔壁马厩里家畜的咀嚼声;或走进草地上和丛林里漫步;或躺在干草堆上,数着夜空里的星星。这里是真正的俄罗斯农民的生活。
不过,多洛茨辛在诗歌中所歌颂的农民生活,与他的太太用平实语言所提到的日常生活体验并不相同。他能从花儿、干草上感受到他的快乐,因为它们时时刺激了他的感官。她太太则昼夜不停地劳作,因为过度疲惫,在夏天里吃不下任何东西,在劳动的间隙靠喝点凉水来解渴。这里的人们身上有一种迷人的质朴和干劲,他们在劳动中表现出来的欢快,仿佛他们不是属于这个劳苦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再次感觉到,圣彼得堡人,甚至莫斯科人,离俄罗斯的农村很远。多洛茨辛自己也说,他诗歌中的一切更多地存在于幻想中,而不是完全来自于现实生活中。艰苦的劳动不可能创造童话的世界。
第二天,我们和多洛茨辛一起到森林里去散步,森林里泥泞得很,走起来很是不便。在上一年的初冬,这里刮过一场可怕的风暴,现在树木虽是郁郁葱葱,但有不少折断在地上。我们在草地上发现了很多草莓和苔藓莓。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植物,它们有的长着和桃金娘相似的叶子。晚上,我们去了伏尔加河畔的浅滩,这里的河滩和海滩一样,招人喜爱,一走近它,将脚泡在水中,就让人难以再挪开脚步。不过,我还是思念着那有着高高河岸的大伏尔加河及其岸边的森林和荒原。这里的伏尔加河,用什么来描绘呢?就像是伏尔加河的一次小型排练吧。
多洛茨辛居住的村子有着广阔的草地、森林和水域,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室内布景:一座座茅草屋排列在乡村道路的两侧,四周是一片绿草,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就是白天也不显得喧闹。
对于我来说,北部并不是全部的俄罗斯。我们站在伏尔加河畔,寂静的夜色里传来了马嘶声,一匹马在经过了一天的劳作后,正欢快地返回到它的那些同伴中去。远处,在晴朗的夜空中,隐约可见牧民家的灯火。
等我们返回时,多洛茨辛的太太已经带着孩子睡了,屋子的横梁上挂着一个小摇篮,里面躺着她的小孙子。马厩也是洗漱间,就像我们在俄罗斯各地看到的那样,在一个粗粗的绳子上吊着一个陶盆,陶盆上有两个孔,陶盆一倾斜,水就从里面流出。这个小村子有一个集体桑拿房,每逢周六,人们就在热腾腾的蒸汽中蒸一蒸,并用毛巾蘸上水抽打着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洗浴,里尔克拉着我去体验了一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比较有趣,不过里面比较挤。
假如说,我们在此次俄罗斯之行的最后,能够在多洛茨辛的村子里获得如此丰富的感受是一种额外的收获,那么对俄罗斯这一著名诗人生活有所洞察,应该算是对整个旅程的一种升华了。最开始时,我们认为他是一个理想的农民形象,一个能够使日常生活的诗与真和谐统一的了不起的人物。后来,随着和他的太太的接触,我们的看法发生了一些动摇,觉得他的诗歌不再是俄罗斯农民生活的完整表达,而是带有某种诗学的美化。一个农民诗人,也未必就是乡土诗人。在接触到托尔斯泰所写的优美、质朴、高度和谐的农民诗歌之后,多洛茨辛在诗歌中出现的与生活的背离就显得格外尖锐起来。这让同为创作者的我和里尔克,不禁有几分酸楚。我们在柏林和巴黎的文艺沙龙中呆得太久了,我们现在想在乡野之中看到一些远离沙龙的东西,但还是有些失望了。
对于多洛茨辛来说,尽管他在乡村生活中感受到了一种快乐,但事实上,从他开始努力做一个诗人起,他就开始从内心远离他的乡村那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他看到的是收获的喜悦,是四季更替的自然之妙,他没有看到像他太太那样因为劳累而吃不下饭的真实场景。
无论如何,和多洛茨辛见面,填补了我们这次行程的一个空白。否则,只在书本上见到他,那这个农民诗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心中的一个谜。
告别了多洛茨辛和他的太太,我们去了诺温基。路上又度过了一个美妙的俄罗斯之夜。在此之前,我曾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每到新的一处,找房东要两个睡袋。后来,我又想,这种两个人的世界,今后可能再也难以存在了,不如充分享受这次行程,不去刻意回避什么。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在茹多夫逗遛了几个小时。用过早餐之后,我们走进了森林、田野和河流边,或聊天,或采摘花朵。当我们去取牛奶时,又发现了一处极其洁净且令人喜爱的房子。茹多夫是我们在俄罗斯乡下共同度过的最后一站,我们都想时光能慢些走,在这儿能多住些日子。可是我们带的盘缠已经不多了,要回圣彼得堡去了。如果呆得过久,回程的路费就成了问题。
无论是圣彼得堡,还是芬兰的美景,都不可能像这次俄罗斯给我的印象这样让我产生如此强烈的故乡之感。在这次旅行中,伏尔加河和莫斯科给了我活生生的力量。所有的印象绕过一个大圈子,又回归到这里。我真正的根在这里,我从内心深处为它吟唱:
对往事的无穷回忆。
故乡,我曾如此长久地离开你,
孩提时代起,你就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在梦中走向你,
魂牵梦萦地思念你。
故乡,一个有着面包和鲜花的地方,
每一个日子,上帝都向你走去。
无论是在路上发现十字架,
还是在谷地里把捆扎禾把。
我爱你,爱你的茅草屋
还有金色的大拱顶。
每到一处,我都歌颂你,
歌颂,祈祷,还有祝福。
当我们站在伏尔加河岸边时,忍受着即将告别俄罗斯的痛苦。我们想,如果能再度回来,但愿能在不久的将来!不管以后的世道是多么暴烈,我们满含着眼泪所看到的这一切都将一直存在。我们几乎不知道,那样的图景很快就被改变了:伏尔加河汇入了别的河流,被引入了一个巨大的水库。受到人力的强迫,这些河流从水库出发,一路咆哮着,流过整个俄罗斯的乡村大地,就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流,直到归入那宁静的大海。
不过,我们知道,这即将到来的一切并不能改变我们的体验,那是我们内心世界中最精彩,最私密的部分。
我们已经在俄罗斯得到了比俄罗斯本身还要多的东西,我们可以离开了。
“再见,
周围早就没有了路径,
我在低矮的丛林和陡峭的石块间艰难前行,
海面上狂风乍起,
我走进一片森林。
周围的一切越来越陌生。
难道我这是在梦中?
森林之夜和大海,
都仿佛是童话中的梦境,
听,狂风怒号!
难道不是来得更猛烈些了吗?
这难道不像是人在窃窃私语般亲密无比?
我侧耳倾听,
越过无边的海浪和波涛。
这是我的家乡,
是我儿时生活过的地方。”
七底月,我和里尔克在圣彼得堡分手,去了芬兰。家人都在芬兰的罗加斯度夏,我家在那里有栋别墅。里尔克则留在圣彼得堡,继续他的漫游。
我和母亲、兄弟,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度过了这几个星期,这是源自于血液的亲情。那个最小的孩子和我这个姑姑最亲,他每天都缠着我。我想起唯一一个没有和我们呆在一起的亲人,那就是我的父亲,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这次旅行中,我才真正充分地理解了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典型俄罗斯化的既单纯又伟大的性格。
我穿着孝服坐在父亲的画像前。悲痛令我无法喘息,不得不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尽管如此,他的温柔仍然历历在目,每当我陷入孤独沉默时,我都能感受到这种温柔,心头就会荡漾起一股暖流,就像人们无需推开大门,就可以透过窗户感受到外面的阳光和美景。
夏末的芬兰,一种强大的力量使我穿越多年的时光重新回到过去,我还想起了基洛特。在他之前的时间里,我的内心处在一种不知疲倦的讲述和编造的幻想中。这是为什么呢?我自己并不知道。在我认识基洛特之后,这股阴暗的秘密潮流变成了明亮的外界,一切的沉重都消失了。一个人,抓住我的双手,给我故乡、庇护和安定。这是怎样的一种拯救啊。他不是用那种驯兽师般的严厉,把我从幻想中强行拽出来,而是突然让我惊醒,进入到现实生活之中,使我后来摆脱了那种无休无止的幻想行为。如此同时,在面对他时,我陷入了同样的被动,同样不由自主地投入。这种投入是我的天性之中所没有的,它促使我陷入一场可怕战争之中。正因为是他引发了这场战争,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后来渴望的那种角色:一个伴随我左右的人,以一个普通人的方式爱我,并被爱。我之所以走到了今天这种状况,并非毫无缘由。
直到我走到基辅,我才明白,当时将我从他身边拉走的,并不仅仅是我的孩子气和不成熟。倘若如此,那么后来的生活肯定早就把它纠正过来。其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决定性的原因,那就是这样一个事实:他是我的引导者,指导我走向文明,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上帝,他是唯一的支撑者。因此,我必须从他身边走开,直到他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他不能变成一种现实,将我永远地捆绑,否则,我将作为妻子和女人挣不脱这种捆绑......
当我站在芬兰海边的沙滩上,我的思绪飘到了更加遥远的过去。回到遥远的童年,就好像走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无法辨认周围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全部的生命都在这里,可是,谁又能从那围绕在每一个树干、沉埋于每一块石头之下放肆的纠缠中,把它理顺呢?最后,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小女孩,黑暗中独自躺在床上,身旁的枕头边上放着两个玩偶,一个是瓷的,一个用毛和蜡做成的。我看见自己在给上帝讲述动听的故事。
基洛特已经老了。
基洛特是我的初恋。我不属于基洛特,那么我也绝不属于另一个人。这种声音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塑伫立在我的心中。就像当初不属于尼采,不属于保罗,不属于安德烈亚斯一样,我也不应该属于里尔克。
一个声音这样告诉我:我只属于我自己。
岁月无敌。
我终将先行老去。里尔克必须有自己的成长。
可怜的里尔克,他还在圣彼得堡等着我。他给我一遍遍地写信,催我快点过去。没有我,他好似度日如年。
八月底,我们踏上了回归柏林的列车,历时四个月的第二次俄罗斯之旅结束了。到达柏林后,我们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在一家旅馆住了一晚上,共度着这最后的时光。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收拾好了行李,然后对里尔克说:“我们分手吧。”
我知道说这话时,是多么地艰难,甚至我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可以让我改变一切主意,可是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必须变得残酷起来。
里尔克不是我的未来,我也不是他的未来。年龄的巨大差距,性格上的迥异,还有这次俄罗斯之行给我在思想上的震动,让我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第二年,我就四十岁了。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