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我和叶海鹰在某一座城市相遇,他向我谈到了当年六六的一些细节。当年发生在兵团老坟地的那一幕就是他告诉我的。我很惊讶他在强调那不是传说而是真实之事时的认真态度。他向我保证那是真的,完全是真的,绝不像他以前,出于杜撰。
“当时我们都听见了,真的。当时就是六六在坟墓里喊,‘别踩我!’”
他一遍又一遍说。
“你说六六为什么要爬到那个屋顶上去呢?”我问。
他沉吟片刻,给我讲了如下的事情。
我们几个男生将六六推到了那个水渠里。我们是在放学路上挡住他的。当时的情形很像是一场伏击,因为自从收了那只家法之后,六六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是怎么回事,已经开始躲着我们了。但是我还是说服王建军要对他进行惩罚。我认为像他那样背叛我们的人不惩罚不行。其他几个人也拥护我。于是王建军同意了。但有个条件,就是他不参与。
我们是派小米子在半路上截住他的。你知道,小米子原来不是我们这一伙的,让他截住六六不会引起怀疑。事实证明我这个推测完全正确。当小米子上前去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果然停下来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米子会替我们干这件事。然后我们就从背后抄上去,抓住了他。
我们抓他抓得很艰难。我知道他一定会反抗,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挣脱我们几个人跑了出去。他是一脑袋撞倒几个人跑出去的。他撞倒几个人冲出重围之后便跑了起来。他跑得飞快,我从没见过他跑那么快,我怀疑他那会儿可以拿全国冠军了。而且他头朝前一耸一耸的姿态很古怪,胳膊一抽一抽的,边跑嘴里还在怪叫。我们追了上去。我们分成几路包抄他。我知道不管他跑多快,只要我们把他堵到那条路上去——就是黄羊堡这一大片野地最南头的那个方向,他就无路可逃了。因为那里,你是知道的,有一个断崖。那儿是这一片野地的尽头。
他果然被追到了断崖边上。我们远远望见他在断崖边停住脚,回过头来。我们是从三个方向包抄上去的,因此他除了前方的断崖无处可去。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们一步步向他逼近。我知道,六六,他除非是个疯子,除非他不想活了,他是不会向着那个断崖跳下去的。那断崖,足有十几米高,就连黄羊也不敢跳下去。
他就在断崖那儿停住了脚。我们向他一步步逼近。在离他还有大约十米的时候我说,我大声说,傅六六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投降吧,再往前走你就是死路一条。
他没有说话。在他身后,我们能看见那蜿蜒的断崖,那些笔直的土壁在傍晚的阳光下正反射出一片红色,好像被泼上血一样。他的脸也是红红的。他的眼睛黑的怕人,望着我又好像没有望着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笑了,最让我奇怪的是那会儿他竟然笑了,他说,我死不了,我是猫。猫是死不了的,不是吗。
我觉得六六这会儿准是疯了,我大声说,傅六六你别犯神经病了,你老老实实走过来省得我们动手,你逃不了你听见没有。边说我边向周围的人使眼色,我让他们快一点冲上去抓住他。但是六六抢先了一步。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血红的土壁直冲青天,血红血红像剔尽肉的大板骨笔直地竖立着,而六六就在那板骨的顶端向下面坠落。他不是坠落而是蹦起来向下翻滚,他向前迈出一步,像一个跳水运动员那样朝上蹦了起来,好像被脚下的什么弹簧弹了一下,向天空弹去,身子缩成一团,形成一个先向上然后向下的半圆形的抛物线,然后才向下落去。我相信我看到他在下落的过程中还扭动着身子,像一只顺着丝落向地面的吊死鬼儿虫子,又像是那些能在空中迅速摆正自己身体并向水面俯冲的鸟儿。我相信我看到了他黑色的小小的身体在红色的断崖前飞快地翻滚,收拢,转动……直到噗的一声,落在了尽头。
我们全傻了。
7
后来我们把他反扭着胳膊拖到了水渠里。然后我们几个人就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朝他打起来。我相信我们原来不准备把他打那么狠的,但他从断崖上跳下去并且还活着这一点刺激了我们。好像他用这一点嘲笑了我们,好像他在说,看哪,我是打不死的,看你们怎么办。我们都发疯了。我们一开始吓得要命,生怕他死了,现在一看到他活着又气得要死。我们好像要把刚才受到的惊吓这些老账都算在他身上。我们拿出所有能拿到的东西便冲着他大打出手。而奔跑了这么久之后,在从断崖上跳下去之后六六确实也跑不动了。他用手护着脸,缩在地上任我们打。鱼头那小子使脚使的真狠,有几次六六都被他踹得翻了几个跟头,一头撞到水渠的墙壁上。还有小米子,我没想到这个小家伙竟然也挤在前面,朝六六身上使拳头。
我们不知打了多久,打着打着我的胳膊都累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六六这小子一直用手蒙着脸,这可是有点儿奇怪。我知道这小子耐打是真的,但我觉得他用手蒙脸这个动作有些反常。而且他今天的举止都很反常。我推开他们走了上去。我看见他蜷缩在水渠底下一动不动,浑身是血是土,那样子像是缩小了许多,头和肩膀的位置,胳膊和腿的位置好像都移了位,不是原来的位置了。有片刻时间我真害怕混乱中把他打死了,因为我看到他并没有用手蒙眼睛,他只是将头低低地搭在另一只胳膊下面,那只胳膊早已瘫软下去了。
我拉下了挡住他脸的那只胳膊。这样他的脸露出来了。我大吃一惊。我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面孔上没有什么能让你联想到那个六六。而且那张脸肿胀着,从鼻子嘴巴这些有缝的地方正往外渗着血水。最让我吃惊的还不是这些。我发现他还在笑。他那双只剩下一道缝的眼睛正望着我在笑。那笑绝对不是六六的。那是另一个人的,或者干脆不是人的,是另一种东西的。因为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现在你该明白我们为什么那么吃惊了。从六六嘴里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是一声猫叫。
因此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六六不是作为六六,而是作为一只猫,爬到那屋顶上去的。他之所以爬上马小燕的屋顶只是一种偶然,因为六六家的屋顶正好和马小燕家的屋顶相通。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个洞口,当初正是他的母亲锯开的。当他的母亲锯开那洞时说了一句话。他母亲说:猫。猫要上去。
8
一声轰鸣。六六在那个十一月的夜晚听到了一声轰鸣。那轰鸣打断了他在马小燕屋顶上的漫游。在此之前他是一只猫。他这只猫正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那些黑暗的屋顶上。可是突然之间那轰鸣来了。那一瞬间他看见一串殷红的火焰从黑暗中腾空而起迸然炸裂,化成无数朵紫色红色蓝色黄色的花朵,纷纷扬扬缓缓飘落……一只手把他托了起来,那是母亲。母亲黑色的瞳仁金光点点,母亲是那只猫。
“不怕,这是焰火。”
“焰——火。”
“对,跟妈妈读,焰——火。”
“焰——火。”
夜风吹得他脸颊发疼,他望着身子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的大地。他看到自己正被堵在一个水渠里,他看到人们正在对着他的母亲吐着唾沫,他看见母亲微笑着。他觉得自己是在一片起伏的海洋上,这片海洋在礼花迸放的刹那泛起了一层白色的波浪。而头顶上,那些星星正在隐退。
“真是乖孩子,”母亲说,“这么快就学会了。焰火好看吗?好看吗?”
他摸摸布满灰尘的顶棚地面,黏糊糊的,湿了一块。还有什么,正从他身下什么地方,向下滴落。他呻吟着,头深深伏着,一下一下地向前爬着。鼻子触到了冰冷的水渠边上的石头,小米子手里的什么东西在左边的额头上刀一样划了一下。一只蠕动着的小虫从他眼前爬开了。
“你不要哭,不要哭,”母亲说,“那些焰火没有死,还活着哪。它们只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等你哪一天会飞了,就会见到它们……”
力气正从他身体里一点一点流走。可前面仍是一片黑暗。他看到王建军他们正挥舞着棍棒追过来。他看到他们正向他扔着石头。他要飞。他要能飞起来就好了。
“每一朵焰火都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那个最早升起的大焰火是他们的妈妈……”
“妈妈,我要飞……”
“你马上就会飞了,”母亲说,“我看见你,你马上就要变成一只猫了。猫,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这样,学着我,说,我是一只猫……”
“我是一只猫。”
“说,我是一只猫,我会飞。”
“我是一只猫,我……会飞……”
“我是一只猫,我会飞。”
“我是一只猫,我……我会飞……”
他终于看到了光亮。他看到一束奇异的光柱从他前方的地板升起,如一座水晶耸立于黑暗之中。他伸出手去。他感到一股清凉的风,他看到自己的手苍白如雪,经络透明,纸做的一般。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奇异地变得轻了起来,仿佛在空中飘动。压在头顶上的屋顶和身下冰冷的障碍突然消失了,纸片一般豁然断裂并消失了……
一片清明。他在这一片清明之中漂浮。他看到脚下的土地、树木、河流和人群都在急速地旋转着向下退去。他看到那些在土地上拼命挣扎的树木挥动着肿胀着胳膊向自己呼喊,那些急速缩小的花朵正张着沾满花粉的嘴唇向自己呼喊,那些蝼蚁一般黑压压的人群跳着叫着向自己呼喊。然后他们便像融化的冰淇淋上的脆皮那样一团一团陷落下去,陷落下去并溅出簇簇血红的泡沫。之后大地便缩得如同一枚红色的橙子。之后在他的四周,便只剩下一片澄澈无比的清明……
一片清明。前方不远,他看到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空中轻盈地一纵一跃地奔跑着。他的母亲在一片清明之中自由自在地奔跑着。他的母亲是一只黑猫。母亲的形状,是火焰的形状,云朵的形状。他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