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常见过三首
其一
仕宦常畏人,退居还喜客。
君来辄馆我,未觉鸡黍窄。
东坡有奇事,已种十亩麦。
但得君眼青,不辞奴饭白。
其二
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
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
此行非远别,此乐固无穷。
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
其三
闻君开龟轩,东槛俯乔木。
人言君畏事,欲作龟头缩。
我知君不然,朝饭仰鏁谷。
余光幸分我,不死安可独。
(《苏东坡全集》第241页)
不久,苏东坡去黄州东南三十里沙湖看田,途中患肿痛病。他听说蕲水(今浠水)麻桥名医庞安常医术高明,便前往求治。病愈后,他们同游了兰溪清泉寺。
在游赏期间,苏东坡得知濮阳公子吴德仁致仕归乡,隐居在老家蕲州溪堂,欲访而未果。几年后,苏学士曾赋诗一首,遥相致意,诗中多有调侃戏谑之语。尤其是“河东狮吼”,更被古往今来的人们当做“怕老婆”、“悍妇”、“妒妇”的同义语与代名词。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门前罢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
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
我游兰溪访青泉,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苏东坡全集》第675页)
元丰五年(1082)五月,陈季常惦念患病的老友苏东坡,于是携了一些礼物,第五次去黄州看望苏学士。礼物中有夫人柳秀英特为苏东坡纫制的“得胜巾”,表达了季常全家对苏学士的美好祝福。
捧着“得胜巾”,苏东坡心潮起伏,当即赋诗一首:
谢陈季常惠一揞巾
夫子胸中万斛宽,此巾何事小团团。
半升仅漉渊明酒,二寸才容子夏冠。
好戴黄金双得胜,休教白苧一生酸。
臂弓腰箭何时去,直上阴山取可汗。
(《苏东坡全集》第1248页)
在东坡所居的南堂寓所,两位老友谈天说地时,说到由朝中著名乐师花日新作的越调《解愁》,近来到处传诵。东坡说,陈兄上次寄给我的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调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季常说,朝中这些人,吃饱了撑的,他们哪知愁的味道?东坡就激季常说,老兄便据此作一首新词让我见识一下如何?季常略一沉思,挥毫写下一词,词曰: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么醉?
东坡看过,连称“好词!好词!”且拿过笔,在词前加一小引曰:
无愁可解
国工花日新,作越调《解愁》,洛阳刘几伯寿闻而悦之,戏作俚语之词。天下传诵,以谓几于达者。龙丘子犹笑之。此虽免乎愁,犹有解也。若夫游于自然而托于不得已,人乐亦乐,人愁亦愁,彼且恶乎解哉!乃反其词,作《无愁可解》云。(《苏东坡全集》第1503页)苏学士隆冬四访杏花村
元丰五年(1082)隆冬时节,苏东坡第四次前往歧亭杏花村。这次除了要拜访老友陈季常,还要拜会来自四川老家的一位特殊朋友——明操禅师。
苏东坡少年时,曾在眉山修过道,因此,成人之后,结识过不少佛道朋友。年事已高的明操法师,云游楚黄,来到歧亭杏花村,见到了陈四公子,又见到了老朋友苏学士,很是高兴。在言谈中,苏东坡得知明操法师想年内返回四川,就劝他说,杏花村里有古刹,不如留在这里做个住持。季常插话说,我也是这样留他的。明操说,贫僧年老体衰,还是早些返川的好。
东坡起身拿笔,在静庵居墙壁上挥毫写下《蜀僧明操思归书龙丘子壁》诗。诗曰:
久厌劳生能几日,莫将归思扰衰年。
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
(《苏东坡全集》第940页)
在季常家中留住期间,歧亭的朋友王翊、胡定之等都来拜见东坡,村中的男女老少也纷纷前来看望苏学士。陈季常还告诉东坡说,您上次留下的“戒杀诗”,村人现在差不多能背诵下来。有许多善士受到您的影响,甚至吃起了长斋。苏东坡于是写下《书赠陈季常诗》,诗前有序。
歧亭五首之四
余谪黄州,与陈慥季常往来,每过之,辄作“汁”字韵诗一篇。季常不禁杀,故以此讽之。季常既不复杀,而里中皆化之,至有不食肉者。皆云“未死神已泣”,此语使人凄然也。
酸酒如齑汤,甜酒如蜜汁。
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
我如更拣择,一醉岂易得。
几思压茅柴,禁网日夜急。
西邻椎瓮盎,醉倒猪与鸭。
君家大如掌,破屋无遮幂。
何从得此酒,冷面妒君赤。
定应好事人,千石供李白。
为君三日醉,蓬发不暇帻。
夜深欲踰垣,卧想春瓮泣。
君奴亦笑我,鬓齿行秃缺。
三年已四至,岁岁遭恶客。
人生几两屐,莫厌频来集。
(《苏东坡全集》第257页)
季常的夫人柳氏颇有诗才,是歧亭河东柳家湾风月塘的大家闺秀,与季常婚后,夫唱妇随,很是恩爱。上次读过《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这首诗后,对东坡“河东狮吼”的谑语颇有想法。只听她说道,听人讲苏伯伯曾自诩天下没有您写不出的文章,妾身这里有一顶鱼枕冠,请伯伯以此为题,作一篇《颂》如何?季常也觉得老婆大人言之有理,便起哄说,要得,要得,请苏仁兄写来!
那苏学士是何等样人?只见他略一沉思,挥毫便写,一不会儿,那《鱼枕冠颂》即写成。原文如下:
莹净鱼枕冠,细观初何物。形气偶相值,忽然而为鱼。不幸遭网(纲)罟,剖鱼而得枕。方其得枕时,是枕非复鱼。汤火就模范,然冠五岳。方其为冠时,是冠非复枕。成坏无穷已,究竟亦非冠。假使未变坏,送与无法人。簪道无所施,是名为何物。我观此幻身,已作露电观。而况身外物,露电亦无有。佛子慈闵故,愿爱我此冠。若见冠非冠,即知我非我。五浊烦恼中,清净常欢喜。(《苏东坡全集》第4851页)季常夫妇当下捧读再三,连呼“奇才!奇才!”自此对苏学士更是刮目相看。
陈季常六访苏学士
转眼已是元丰六年(1083)了。
这一年,季常和东坡两人总是病病恹恹的。开春之时,季常偶感时疫,病了一场。不久,东坡带信说病得厉害,季常便托人给东坡送去自己炼的丹药,让老友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元丰六年五月,陈季常在司州古县拜会了故老王长安长官。数日后,两人结伴同去黄州拜会苏学士。苏东坡感念之余,写下《满庭芳》词一首云:
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淅淅、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苏东坡全集》第1472页)在南堂苏宅,季常谈起去洛阳探亲时,曾在京城见过郎中任其孚的儿子,说要卖掉荆南头湖庄子。这庄子离黄州城五六十里地,有四五百多石,价钱也还合算,劝东坡把它买下来。此事,后来在东坡写给朋友杨元素的信中可以得到实证。原信如下:
承示谕,定襄胡家田,公与唐彦议之,必无遗策,小子坐享成熟,知幸!知幸!近答唐君书,并和“红”字韵诗,必皆达矣。胡田先佃后买,所谓抱桥澡浴,把揽放船也。呵呵。凡事既不免干渎左右,乞一面裁之,不须须问某也。尚有二百千省,若须使,乞示谕,求便附去。见陈季常慥,云京师见任郎中其孚之子,欲卖荆南头湖庄子,去府五六十里,有田五百来石,厥直六百千,先只要二百来千,馀可迤逦还,不知信否?又见乐宣德,言此田甚好,但税稍重。告为问看。彭寺丞之流,近日更不敢托他也。乱尊听,负荆不了也。(《苏东坡全集》第4216页)元丰六年九月,苏学士的侍妾王朝云生下一个胖小子,取名苏遁。本来,季常得讯后要去恭贺的,但因身体不适,没有前往。在洗儿会上,苏学士感叹人生,写出《洗儿戏作》诗一首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全集》第1031页)
病后初愈,季常修书一封,对没有参加洗儿会表示歉意。东坡则回信一封曰:
叠辱来贶,且喜尊体已全康复。然不受尽言,遂欲闻公,何也?公养生之效,岁有成绩,今又示病弥月,虽使皋陶听之,未易平反。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也。至祷。(《苏东坡全集》第3721页)远送江州佳话传千古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正月二十一日,皇帝钦颁手札,量移苏轼至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四月,诏下黄州,告词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
苏学士即作《谢量移汝州表》呈达皇帝。同时,作下《别黄州》诗和《满庭芳》(归去来兮)词。词曰: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中山友,鸡豚社饮,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际,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苏东坡全集》第1469页)苏东坡就要离开黄州了,老友新朋纷纷前来送行。从元丰三年正月上任,到元丰七年四月离去,苏学士在黄州住了整整四年零三个月。
从四月初一启程过江,朋友们一直难舍难分。初七日抵车湖王齐愈家,因风阻留二日。四月十四日坐船至慈湖。苏学士与赶到这里的古耕道、郭遘、潘鲠、潘丙、王齐万等十余人一一热烈话别。只有老友季常,坚持要送苏东坡到江州(今九江)才肯告别。
途中,苏学士回顾谪黄五年来,与季常情深意笃的患难交往,很坦诚地劝赠季常:“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不仅如此,他还用泣字韵作下《歧亭五首》之五,并在前加长叙,留为与陈季常患难交情的千秋见证。
数年之后,又有一位诗人邂逅麻城歧亭杏花村,在村中馆驿,以五步成词,写成《江城子》一阕,词曰: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落残红。野渡舟横,杨柳绿荫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上晚烟笼,粉香浓,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这位诗人,就是“临川才子”谢无逸。
据《苕溪渔隐丛话》引述《复斋漫录》云:“元祐中,临川谢无逸过黄州关山杏花村馆驿,遇楚人王某、吴人诸某、越人单某、闽人张某,四人知其来自临川,戏以‘曹植七步为诗,诸君七步为词’相谑。逸行五步,词成,疾书《江城子》一阕于壁。后过者抄誊,必索笔于馆卒,卒颇以为苦,因为泥涂之,其为人赏重可知。”
随着时光的流逝,杏花村只剩下些许历史的遗痕。诚如谢无逸的《江城子》词被驿卒“泥涂”之后,仍然无法被历史的尘埃湮没一样,苏东坡这位伟大的文学巨匠,他与挚友陈季常在麻城歧亭杏花村里结下的千古深情,将永远闪烁动人心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