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局长跟人事科老崔说:贾国志从轻发落。人事科老崔跟贾国志说:分局下头二十九个派出所,随你挑。
贾国志在“东大楼”早就拿定了主意,直奔了高碑店派出所。报了到。落个工资工龄不动,职务津贴全免。贾国志成了个基层片儿警。单说高碑店这地界,贾国志再熟悉不过了。老根据地。他已然在这儿住了十好些年了。
一九七八年,他爹死后,造纸厂收回了那间小平房。他妈就领着一家子投奔娘家人了。娘家,就在高碑店。
高碑店,本是一片在高压线底下,绵延两三里地的村子。周围全是菜地。贾国志三个老实巴交的舅舅,都是当地的菜农。这老哥仨二话没说,给他们守寡的老妹妹,腾出个小院儿。院子里,有两间歪歪斜斜的小房,是自家起的;房前,有棵歪歪拧拧的枣树。每年秋天,结下的果子,那叫个脆。出了门口的胡同,正对着一条臭河,就是通惠河。顺着河朝东下去,能瞧见通县的燃灯塔;沿着河奔西上去,就能望见东便门的城楼子。站在院子当间儿,再往南看,隔着块菜地,就是焦化厂的高炉和大烟囱。烟囱腾腾地冒着黑烟,无论四季,不舍昼夜。伍星就是在那儿,瞧女的洗澡,给人抽掉了一颗牙。
三十九
在高碑店派出所头天上班起,贾国志就有种英雄迟暮的感觉。搁他自个儿的话说,叫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年轻时谁不好折腾,觉着活着还有挺大的余量;可人一奔四十,余量小了,自然也就稳当了。这跟喝酒一样,有量,还得知道量;知道量再把握量,才算会喝。
所里的人,都是人家认得他,他不一定认得人家。大伙儿叫他老贾。他用不着巴结谁,都跟熟人一样打招呼,图一不显生分,但也不过分。在这儿,他不比先前了,得空儿就聊珍宝岛;相反,他几乎不提这事了。要是舌头根子实在犯痒,有心念叨几句,也改成了自言自语。他打提审的江湖骗子那儿得出一个理儿:一件事,你跟自己都没念叨过,就跟别人白话,一准儿得出漏子。他寻思:跟自己念叨,就等于在奔这事里头扎;就等于接近这个案底。他跟个侦探似的,琢磨珍宝岛那些个纸片儿,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这辈子,横竖得去趟那地方吧?那是一定得去!一定得去趟珍宝岛!去趟那个案发的现场。这想法,一直搁他心里头,埋着。
在贾国志的纸片儿堆里,有张发黄的报纸,怪完整的;是张《人民日报》。上头写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它跟珍宝岛什么关系都没有;它是贾国志他爹的遗物。在贾国志眼里,干脆就是他爹身子的一部分。
贾国志他爹,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名叫贾敬仁。年少时,贾敬仁打老家河北承德贾家堡,搁两条腿走路一个月,奔山东曲阜孔圣人的家乡念私塾。是一满腹经纶的旧文人。
解放前,他做文职。在国民党北平市公安局当差。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了,他被人扒下黑狗子制服,换上了黄军装,就地留用了。说这留用,是刚进城的解放军,两眼一摸黑,使出的一手儿权宜之策。贾敬仁,在紧跟着劈头盖脸的一串儿运动里,一个都没跑了:五一年“镇反”,五七年“反右”,再加上“文革”十年。他头上的帽子一个摞一个,活像个耍杂技的。逆来顺受的禀性,教他侥幸活了下来。那帮子变着法整他的强徒,指着鼻子尖儿叫他包蛋。拉半截儿屎,都得给人腾坑。暗地里同情他的人,都说贾师傅忒窝囊了。
他瞎了只眼,是头一回劳改,给人造丝厂的硫化氢烧烂的。后来,在采石场,开山炸石,晚撤了一步,耳朵震得流出了两条子血。落个耳背。给他救下来的小犯人,才十七;打小没爹没娘的,从此一直管他叫爹。五八年,他在东北老林子里扛枕木,铺铁轨;搁火车往外头运木材。伐木队开到哪儿,铁轨就一站一站地铺到哪儿。七年刑满,贾敬仁打深山沟里钻出来,人变成了个罗锅。挨到“文革”那年,被批斗,一红卫兵当着上千人的面,剁下他的右手食指,搁嘴里嚼吧嚼吧咽了。那小子还张着带血的嘴,领头儿喊口号:打倒贾敬仁——!
贾师傅用少了根指头的手,照样写得出漂亮的字来。
“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
这大红纸上的两行字,让才进厂的张惠兰,瞅得佩服极了。后来,贾敬仁拿了两张电影票,塞到她手里头,告诉她:贾国志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等着她哪。张惠兰这才瞧见,师傅还豁了个门牙,可是笑得,特别幸福。
四十
贾敬仁死前有两件事:一,给他发了根木棒子,叫去打人;二,搁张惠兰的相框给打碎了。
发给木棒子的,不光是贾敬仁一个,厂子里的男工人,人手一根。这伙人有个临时称号,叫“首都工人民兵”。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初春。造纸厂食堂门口的那几棵老杨树,正使劲地拱着芽。老棉袄刚脱去,贾敬仁觉着身上轻快多了。这天晌午饭后,他哈着个腰,拎着根木棒子,跟百十号人在老杨树底下,听着高音喇叭下达战斗任务。喇叭挂在树顶上,本来铁黑色儿的身子,给鸟屎改成了灰白。贾敬仁支着俩耳朵,听清了这么两句话:
“他们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反革命分子。”唉,又是“一小撮”。
“年轻的打后脑,年老的打后腰。”
听完,大家伙儿鱼贯上了大轿子车,直奔市中心了。
晚上七点开始动手。贾敬仁他们给放在广场的东南角儿,才被烧了的小灰楼那头。他使劲儿睁着个独眼,瞧见好些个惊恐的脸,跟横七竖八的条幅。一个十来丈长的黑布条子上,写着白字,最扎眼。
“若有妖魔兴风浪人民奋起灭豺狼。”
还有块不大点的纸片,上头写着四句打油,贴在汉白玉的柱子上。一笔一画,锋芒毕露的,像堆渗着寒气的刀子,透着股戳人心窝子的烈性劲儿。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纪念碑上的花圈,堆得跟小山似的,把浮雕座子都给埋了。这要搁头半个月,谁能料想得到呢?朝阳区的一“红小兵”,在纪念碑墙根儿底下,给总理献的那个小花圈,竟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贾敬仁,这个当了二十五年的老反革命,跟大家伙儿一块儿抡着截三尺来长木棒子。他一不打年轻的后脑,二不打年老的后腰,他只朝人家屁股上比画两下了事。
贾敬仁的儿媳妇死在年初五。
伤心欲绝的一家人,把张惠兰的相片打初五挂到“五一”节;又打“五一”节挂到一个地动山摇的夜里。这是唐山地震。7.8级。贾敬仁家的小平房,足足晃荡了一分多钟。没塌。门外那棵歪脖树“吱嘎吱嘎”地响着,好像它在做噩梦。踢蹬腿,咬牙根儿,听得人震心。头天蹿上去的两只野猫,跟十几只耗子崽挤在一块儿。眼里放着蓝光。耗子崽“吱吱”地叫成了一片,像是到了世界末日。屋子里,薄得跟窗户纸似的三合板塌了。上头张惠兰的相框给打得粉碎。
唉,天灾人祸呀,活着的人还都好好的,咱就烧香念佛了!贾敬仁给大伙说着宽心话;可大伙儿还是舍不得收起来,就给相框的碎玻璃碴子磕打干净,又挂在常被雨水潲湿的三合板上。这两块发黑的破板子,已然改成了半截子围墙,戳在抗震棚的四边。
那年夏天,雨水大,湿气重。张惠兰的相片发黄得厉害。
四十一
贾敬仁死的那天夜里,了半缸子二锅头。
这天,食堂里人挺多。大喇叭里放着“祝酒歌”。说这歌好听,不光是曲子美,细听那词儿,但凡打那年月过来的人,一下就能给心揪住,攥出把眼泪儿来。
贾敬仁盯完夜班前半宿,来在食堂打饭。他耳背,听不太真亮儿歌词,可心里头知道唱的是什么: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泪
…… ……
十二点来钟,满食堂打饭的人排了好几长溜。大伙都知道,这回贾师傅可算熬到头了。大伙儿眼瞅着这干巴老头子,弯腰驼背,耳聋眼瞎的老秀才,掐着半缸子二锅头,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的全下去了。泪花子给辣得哗哗直流。咧着嘴想乐,呛得又没乐出来。大喇叭:
十月里,响春雷
八亿神州举金杯
舒心的酒啊浓又美
千杯万盏也不醉
…… ……
今儿晚上,他盯班打得纸浆,明儿就出纸。活儿挺急。后天一早,送人民日报印刷厂。不进大库,直接上机器,赶印那份有名的《人民日报》号外。就是贾国志现今还留着的这张报纸。
仔细瞧这报纸:打上头挨盘往下念,在“人民日报”四个毛体字底下,头一行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这是行通栏大标题,是拿加粗的大号宋体字印的。它底下,再一行是“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再底下,改用小字写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这份“公报”,给全国人民交待了两件事:一,“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张报纸,给群众在大街上疯抢的时候,贾敬仁已然死了三天了。
那天,他打食堂回到车间,撂下饭盒,照旧直奔纸浆炉顶上的悬梯。滑不出溜的铁梯子底下是个搅拌槽子。槽子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深不见底。经年蒸气缭绕的,泛着股刺鼻子的酸味儿。这工夫,槽子里正“咕嘟咕嘟”地开着锅。稀烂的稻草,破布头儿,废纸,碎木片,打着旋,熬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浆粥。贾师傅,一辈子不沾酒的人,他哪知道二锅头的劲儿有多冲。那半缸子一下去,脚底下早不听使唤了。心里头还不禁不由地哼着“祝酒歌”:
今天啊畅饮胜利酒
明日啊上阵劲百倍
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
甘洒热血和汗水
…… ……
搁平常,轻车熟路。贾敬仁闭着眼打上头走,都稳稳当当儿的。可今儿个,谁知腿一软,像根面条似的栽了下去。槽子挺深,少说得有六层楼高。贾敬仁在云雾里飘了好一会儿,像根羽毛。半道上,还给锈蚀斑斑的铁梁担了下。他轻巧地翻着跟头,打着旋儿。湿气越来越重,酸味越来越呛人。临了,热气腾腾的烟雾,把羽毛彻底吞没了。
两天后,厂子里来了人,拿过一小白布包。里头裹着两粒儿牙跟几片骨头。说是在搅拌槽子底下找到的。还说,贾敬仁死得干净,找到这几件东西也费了不少力。
贾国志把这小白布包跟那张《人民日报》搁在了一块儿。
他老瞅着这张报纸发红,里头横竖都掺了他爹的血肉。当然这一准儿是错觉。又好像能闻见他爹的气味。这更是错觉了,那上头,除了股油墨味儿,什么都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