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将盛着米饭的筲箕放在一口大碗上面。另一个服务员则拧开酒瓶,将满满一瓶白酒缓缓倒进米饭里。大约一分钟后,这些白酒便滤过米饭与筲箕,流入下面那口大碗中。
庄智奇颇为好奇:“这酒滤出来是什么味道?”
孙兴国对服务员说:“赶紧给每位贵宾倒一杯,让他们尝尝。”
见众人杯里都盛满了酒,万顺龙便举起杯子:“来,兄弟我先干为敬。”
杜林祥等人也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杜林祥有些陶醉:“这酒香里又夹杂着一股米香,别有一番滋味。”庄智奇也说:“经过热腾腾的米饭一过滤,酒喝起来还有温度。”
杜林祥竖起大拇指:“以前只知道万总海量,不晓得你还是个懂酒之人。酒到了你这儿,果真喝出了新名堂。”
万顺龙哈哈大笑:“这哪里是我的发明,真正的智慧在民间啊。”
万顺龙解释说:“前段时间到乡下去看望一个亲戚,发现他们竟然是这么一种喝法,我便学了回来。如此一弄,酒就发生了三种变化。第一是经过加热,酒有了温度;第二,就像刚才林祥说的,酒香中夹杂米香,有点像醪糟,但又不是醪糟;第三,过滤之后,白酒的度数降低了。”
安幼琪说:“有道理。今天咱们喝的是52度高度酒,但我刚才喝了一杯,感觉比以往要温和一些。”
万顺龙说:“我回来之后,又做了许多试验,比如用什么米过滤,酒最香甜。我试了泰国香米、东北的珍珠米,最后发现还是洪西农家刚打出来的新米最好。在时间上也有讲究。如果想米香味再重一些,可以把米饭放在大碗里,倒进酒后泡一阵子再过滤,也可以像今天这样,直接过滤就端上桌喝。”
庄智奇说:“这种喝法,等于降低了酒精度数,也算是养生之道。”
“不过它也有弊端。”万顺龙说,“就是过滤后的酒,不能再存放了。哪怕就放上一天时间,也会变质,所以今天咱们得努力,把这些酒消灭干净。”
有了万顺龙这番开场白,酒桌的气氛自然被调动了起来。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趁着兴致高涨,万顺龙也讲起了酒段子:“据说有个局长天天喝酒,喝得老婆都受不了。老婆就到处去反映情况。告到纪委去了,纪委书记说,该喝不喝也不对;告到人大常委会,人大主任说,喝酒的开支早列在预算内;告到妇联,妇联主席说,我家那位也是天天醉;最后找到书记,书记拍板了:喝死了我们为他开追悼会。”
满桌一阵大笑。孙兴国站起来给杜林祥敬酒,杜林祥此刻心情也不错,便打趣道:“孙总,你知不知道酒桌上有句话:屁股一抬,喝了重来。”
孙兴国反应也很快,立刻说:“真没听说。但我晓得另一句话:屁股一动,表示尊重。今天站起来敬杜总,就是表示一种尊重。”
“还是老孙名堂多!”杜林祥大笑起来,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酣耳热,杜林祥拍着万顺龙:“万总,你的那本《顺龙有悔》,我可给公司每个员工都买了一本,让他们好好学习。”
“哦。”万顺龙扭头说,“大家看后有什么意见?”
杜林祥说:“就我手下那帮人,能把书中精髓学个十之一二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什么意见。”
万顺龙说:“你这话,我担当不起。”他又指着庄智奇:“庄总,早听说你是大才子。你给我说说,那书有什么问题?”
庄智奇放下酒杯,说:“书的确是本好书,我们只有顶礼膜拜的份。但我有一个疑问,今天正好向万总讨教。作为一本成功商人写的书,书中谈商业的篇幅不多,更多在谈历史、谈艺术、谈人生,不知当初万总是怎么考虑的?”
素来好为人师的万顺龙,自然不会放过卖弄学问的机会,他坐直身子开始侃侃而谈:“南怀瑾先生说过,所谓历史,常常人名、地点、时间是真的,内容却是假的;小说呢,人名、地点、时间都是假的,但那个故事往往是真的。叫我写一部顺龙集团的商业发展史,怎么写?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拿出来与外人分享的。可如果要违心讲假话,那我还写书干什么!所以,我决定少谈商业。总之,有些话我不能说,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
杜林祥默不作声,他知道万顺龙这番话确是有感而发。就说顺龙集团发展历程上,姜菊人所给予的巨大帮助,万顺龙敢写吗?还有万顺龙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使阴招,让我杜林祥在摩天大楼项目上栽了个大跟头的事,他会写吗?所有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别说顺龙集团了,现在中国哪家企业,敢把自己的发展历程毫无保留地摊在阳光下?这些年来,杜林祥就从没读过企业家传记之类的书籍。在他看来,书里那些激动人心的励志故事,还是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
“按万总这么说,那历史书就没有读头了。”庄智奇笑道。
万顺龙正色说:“读当然要读,但正如孟子所讲,尽信书不如无书。我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三国时的夷陵之战,历史学家都评价说刘备不听诸葛亮的劝告,执意兴兵,最终惨败而回。但我认为,刘备力排众议决定出兵,倒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
杜林祥读书不多,但对于《三国演义》却是烂熟于心。他不解地问:“事实最后不是证明,刘备败了吗?否则也不会有白帝城托孤。”
“林祥,你这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了。”万顺龙说,“《三国》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越读到后来,就越觉得刘备当时必须伐吴。关羽大意失荆州,等于把一个战略要地拱手让人。失去了荆州,就注定蜀汉政权只能偏居一隅,永远不再有逐鹿中原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万顺龙自问自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几十万大军想沿着这条险路杀出去,何其困难!所以诸葛亮六出祁山,都失败了。退一步说,就算他成功了又怎么样?出了祁山,大军还在陕西一带,离魏国的首都远着呢。但荆州不同,从荆州出发,四面都是平原,粮草辎重便于运输。只需几天时间,大军就能直指许昌、洛阳。”
见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万顺龙愈发得意:“所以对于刘备来说,荆州不能丢。丢了荆州,就丢了国运,往后哪怕撑个几十年,也不过苟延残喘。况且从当时形势分析,蜀国兵强马壮,是有可能夺回荆州的。蜀、吴交战之初,蜀军不就势如破竹吗?换作我是刘备,也一样会以倾国之兵,杀向荆州。”
“过去人们指责刘备伐吴,是出于一时义愤,为关羽报仇,这更是无稽之谈。”万顺龙说,“刘备一代枭雄,连儿子都可以摔,哪里会在乎一个兄弟的死活?况且关羽死在公元219年,刘备伐吴是在公元221年,中间隔着整整两年呢!刘备绝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为自己出兵找个借口而已。”
“听万总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会有夷陵之败呢?”庄智奇此刻也来了兴趣。
万顺龙说:“出兵讨吴,战略上是正确的,但具备战略眼光的刘备,在战术上犯了大错。蜀军百里连营,营寨又都是由木栅所筑成,周围全是树林、茅草,一旦起火,就会烧成一片。最后,让陆逊火攻得手。”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现在看历史,就得一分为二。不能因为刘备战术上的失误,就否定其兴兵伐吴的战略正确性。”
杜林祥拍起手掌:“听万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这句话,杜林祥是发自肺腑的。他甚至觉得,万顺龙如果不经商,应该会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
万顺龙哈哈笑道:“我这人啊,没事就喜欢瞎琢磨。而且对于许多早有定论的事,我也要去质疑。我最推崇胡适先生那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哦,”庄智奇说,“万总还有哪些高见?”
“随便举个例子吧。”万顺龙说,“都说崇祯杀袁崇焕,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自毁长城。我当初就大胆假设,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袁崇焕真是一个内奸,崇祯杀对了。只不过后来满人得了天下,反过来矢口否认和袁崇焕有勾结,还把一个天大的屎盆子扣在崇祯头上。我带着这个疑问,就去翻书,查阅各种史料。直到目前,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来支撑我的观点。不过在此过程中,我却明白了另一点,即便崇祯中了别人的反间计,也谈不上是自毁长城。”
“怎么说?”庄智奇问。
万顺龙说:“袁崇焕虽然有过宁远大捷,炸伤努尔哈赤致死的壮举,不过其复出后督师辽东那几年,也是战绩平平。和八旗铁骑对阵,顶多算是没吃大亏,但绝对没占着便宜。满人把袁崇焕当成入关路上的绊脚石,或许不假,但要说对其多么忌惮,就言过其实了。有袁崇焕在,明朝也收复不了辽东;袁崇焕不在了,换个吴三桂,山海关照样没丢嘛。”
庄智奇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早就听说万总是有名的儒商,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万顺龙算是来了兴趣,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他的专场学术报告会。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任由他指点评说。
眼看饭局接近尾声,万顺龙才收起了学者派头,重新露出商人的狡黠。他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林祥,你买壳上市的事,运作得怎么样了?”
杜林祥一听这话,知道今天饭局的主菜终于端上桌了。他顿了顿说:“不是太顺利,也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一样。”万顺龙叹了一口气,“谷伟民这个王八蛋,精得很哪!”
万顺龙话锋一转:“下个月,城西又有两块地要拍卖了,纬通有什么想法没有?”
安幼琪目前分管公司的地产业务,她接过话茬:“那两块都是黄金宝地,在商言商,纬通当然想吃下来。不过听说万总也看上那两块地了,我们和顺龙集团相比,实力还有差距啊。”
万顺龙笑了笑:“据我所知,外地的大开发商目前对那两块地没什么兴趣,报名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本地企业。正如我刚才所说,河州本地房企,除了顺龙与纬通,都是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如果林祥真对那两块地感兴趣,我可以成人之美。”
万顺龙接着说:“生意场上,就得互相给面子嘛。为了两块地,咱们在拍卖会上使劲加价,到头来即便一方获胜,也把成本抬高了。与其这样,不如我知难而退。林祥,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知道纬通自打运作摩天大楼之后,资金链一直很紧张。瞅着眼前有个赚钱的项目,我也就发扬一下风格。”
“万总真是大气。”杜林祥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主动退却,绝非万顺龙的性格。万顺龙先提上市的事,接着又说到土地竞拍,实则是想和自己做笔交易——顺龙主动退出土地拍卖会,纬通则放弃从谷伟民手上买壳的打算。
安幼琪也是心知肚明:“万总,你这次成人之美,有什么附加条件没有?”
万顺龙续上一支烟:“谈条件就俗了。只能说,咱们之间互相支持一下。关于顺龙集团买壳上市的事,林祥能不能支持一下呀?”
“万总的意思我明白了。”杜林祥搓着手,“但纬通的情况你也清楚,如今债台高筑,就指望在资本市场圈点钱回来救急。”
万顺龙说:“纬通的情况我当然清楚。我向来是把纬通当成合作伙伴而不是竞争对手,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企业走上正轨。当初纬通情况危急时,我不是既花钱买楼,又借出一大笔款,帮助你们渡过难关吗?以后根据情况发展,那笔借款你们也能延期偿还。”
杜林祥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个“呸”字。他最讨厌万顺龙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老子能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姓万的,你等着!
“是啊,感谢万总当初仗义出手。”杜林祥强迫自己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庄智奇这时开口:“万总,今天你提出的方案,恐怕我们得回去开会研究之后,才能答复你。”
杜林祥很感谢庄智奇跳出来替自己解围,他点头说:“这种大事,是得研究一下。”
“当然,当然。”万顺龙点头说,“这也是情理之中。”
“你看我,”万顺龙忽然拍着脑袋,“说不谈生意,怎么这会儿又扯到生意上去了?还是喝酒!兴国,还剩多少酒?”
孙兴国答道:“还剩小半瓶呢。”
万顺龙说:“咱们还得再使把劲呀。开头我就说了,大米一过滤,这酒就存放不了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又开始把酒言欢。
安幼琪觉得包间里太闷,想透透气,便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一片爆竹声响,烟花满天。她也听说了河州百姓今天放鞭炮驱鬼的事情,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些。”
孙兴国却得意地笑起来:“不好意思。满城鞭炮响,吵着安总的清净了。”
“老百姓放鞭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安幼琪奇怪地问。
杜林祥立马想起了什么:“万总,这鞭炮……”
万顺龙瞪了一眼孙兴国:“你这嘴巴,实在可恶。”
“我说怎么全城老百姓都放起鞭炮了。”杜林祥一拍大腿,“听说几个月前万总收购了一家鞭炮厂,准备拆了在原址搞地产开发。今天这满城鞭炮响,我就一直在纳闷,可又不好意思问你。”
万顺龙哈哈大笑:“那个鞭炮厂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准备拆了厂房修个度假酒店。后来发现仓库里还堆着许多鞭炮,就琢磨着把鞭炮折价卖了。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把地方腾出来。可最近没什么节庆假日,那些鞭炮哪怕亏本甩卖也没人要。”
万顺龙接着说:“项目经理天天在我面前叫苦,还说鞭炮是特殊产品,实在不行还得花钱请专业公司来销毁。我一听这话就气得拍桌子。我教训他说,顺龙集团不缺这点小钱,但好端端的产品,拿在手里卖不掉,最后花钱来销毁,实在是一个商人的奇耻大辱。正好这时,城郊的道观垮了。临机编了个放鞭炮驱鬼的段子,只半天时间,仓库里积压的鞭炮便销售一空,而且还是高价。”
庄智奇感慨道:“以前听过一句话,谣言止于智者。我觉得还应加一句,谣言起于智者。古往今来的那些谣言,可真不是一般老百姓能编出来的。”
安幼琪说:“恕我直言,万总你这一招,放在那些民智已开的地区,恐怕就不吃香了。”
万顺龙点头说:“安总说得太对了。甭说在国外,哪怕就是北上广深这些城市,估计也没人信这套。但中国太大了,依旧有许许多多像河州这样的城市。另外还有更多的城市,比河州还落后。仔细一想,这不是发财致富的契机吗?几十年经济发展下来,老百姓兜里都有点钱,也具备一些购买力了。可大多数人的意识,还是相当落后。正所谓人傻钱多,就看生意人能不能速来了。”
酒席结束了,万顺龙亲自送杜林祥一行下楼。坐上车后,杜林祥问庄智奇:“这顿饭吃下来,对万顺龙有什么印象?”
庄智奇思忖了一会儿,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杜林祥笑了起来:“为了认清这个人,我花了几年时间,交了几亿的学费。你不简单,一顿饭的工夫就大功告成。”杜林祥又问:“今天万顺龙算是把话挑明了,你怎么看?”
庄智奇说:“大主意还得杜总拿。”
杜林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然后恶狠狠地说:“当他是在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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