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凌云旅社所遭遇的;恐怕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经验。恰巧电灯厂修理锅炉,电灯赋缺。在小油灯的微光中,周夫人发现我们的床上埋伏着无数的棕色坦克车,在帐缘床缘及铺板上成群结队地活动着,宛似有什么大员在那里检阅的神气。我们甜血动物最怕这种坦克车。周夫人和我就大大地怀起“恐惧病”来了。其余三位,虽是色变,可是病症来得轻松一点。周夫人坚持着不肯睡,我是简直不敢睡,然而夜深了,疲倦只把我们向睡神的怀抱里送,实在不能熬下去了,她们三位早就呼呼打打的睡熟了。可是,哎呀!痒呵!你瞧这么大个疙瘩!……梦呓般的传到我们耳内。最后,我也不顾一切地糊涂地倒在床上了。周夫人最后的一个故事,大约失了一半在我的梦里。她一人也就和外套斜歪在我的旁边,用尽心思去提防坦克车的侵犯。我大约朦胧了五分钟,脖子上一阵又痛又痒又麻木的感觉把我刺醒了,两手往脖子上一摸,荸荠大小的疙瘩布满一颈。赶着把手电筒一照,只见大队坦克车散队各自纷逃。气愤之余,一鼓作气,我一连截获了五大辆。捷报声中,以为可以得片刻的安宁,无奈负伤过重,用了朋友大量亚蒙尼亚,亦无法再睡下去。
十六号早晨,八位同伴,聚在一堂,吃早饭的时候,都各将一夜与坦克车周旋的战讯报告了。在那谈虎变色的渥然欢笑中,都共庆天雨乍寒不受飞机侵扰的幸事。突然中张先生离餐桌数步,右手反向背心,捻住衣服,不动声色地说着:“咦!没有放警报,怎么发高射炮?我这背上仿佛有不少的高射炮在那儿乱开咧!”这一阵笑,不是相当西化的我们当之,一餐早饭怕是白吃了的!
不错,那绵绵的春雨把内地旅行所不免的三种摩登武器的侵害,减少了一种:飞机的刺股;可是原定上青城山的计划不得不因之而有拖延了。在阴雨无聊的下午,一部分的我们竟去看了一阵子平戏。三毛钱一座,我们赶上了马蹄金(即宋江杀惜,通名乌龙院)及雁门关(即陆登死守潞安州的壮烈史事)两出戏。戏做得不太好。有一处,我大约表示要叫倒彩的神气,张先生微笑地说道:“三毛钱,你还要求更好的货色吗?”我才始恍然大悟自己的苛求!可是反转来说,三毛钱在这地方这时节,能买得几声平调听听,总算不错,况且这还是朋友的惠赐咧!
回到凌云旅社,寒气确实有点逼人。张先生命人买了木炭,我们围灶向火,大谈起天来。索桥起源的故事是刘先生这时候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夜我们与坦克车的苦战也一样的够劲。我一人所截获的就比昨夜还多一辆咧。
十七号早上,天霁了。大家欢欢喜喜束装上青城山。八乘滑杆,连人带行李,熙熙攘攘,颇是个有声有色的小小军队。一路上,天气清丽,阳光温而不灼,歪在滑杆上,伴着它的有节奏的动摇,默然收尽田野之绿,远山之碧,逶迤河流的银辉,实令人有忘乎形骸的羁绊、而与天地共欣荣的杳然之感。中途过了两渡河。也许是因为水流过急的关系吧,渡船驶行之法,颇不普通。横在河上,有一根粗如拳的竹绳,系在两岸的木桩或石蹬上。另有一粗竹绳,系于船尾,他端则以巨环套在横绳上。于是船上只须一人掌舵,任东任西,来去十分自如地渡过。如此,不特船本身不受急流冲跑,即人工亦减少过半,我常觉得四川人特别聪明,好像无论遇着什么环境都应付裕如的。
青城山远不及峨眉之大之高之峻拔之雄奇。然而秀色如长虹般泛滥于半空,清幽迎面而来,大有引人直入琼瑶胜境之概。至于寺宇的经营,林园之布置,其清雅则又非一般寺院可比。小小亭榭,以剥去粗皮的小树造成,四角系以短木,象征灯笼,顶上插以树根象征鸟止,完全表现东方艺术的特色。我们在这里觉得造物已经画好一条生气蓬勃的龙,有趣的诗人恰好点上了睛,就是一条蜒蜒活跃的龙,飞入游人的性灵深处,使他浑然与之同乐了。东方的园林艺术是与自然界合作的,是用种种极简单而又极相称的方法,来烘托出宇宙的美,山林的诗意,水泽的微情的。西方的山水常有令人感觉天然与人意格格不相入,人意硬夺天工的毛病。西方的山水,很是受“征服自然”的学说的影响,因而吃亏不少。
天师洞的腊味,泡菜,绿酒,非常可口。逛山水,住寺观,而能茹荤饮酒,那是峨眉山上所不可得,而是道家特别体贴人情的地方。晚饭后,山高风厉,寒气不免袭人。我们八个同伴于是又令人焚起熊熊的炭盆,一面剥着落花生,嚼着油炸豆腐干,一面大摆龙门阵(四川人称谈天为摆龙门阵)来。主要的题目是相法。苏先生对于相法颇有研究。相法的故事又多又妙,可惜不能一一记得清楚了。只记得某人的鼻子生得奇紧,连风都吹不进去,所以他的为人非常犹太。据相法而论,我的一生好处都生在鼻子上,但是我的手,指缝生得太松疏,任如何合紧,也是一个个的空洞,照见白光的。所以我的鼻子赚来的钱,全由两手的指缝里漏出去了!难怪十年一觉粉笔梦,赢得两袖尽清风!命也如斯,其何言哉!可是笑声送入的梦来得异样甘香。一夜清洁温暖的睡眠。把前两夜坦克车苦战所耗费的精神都完全恢复过来了。
十八日为得要赶回成都的缘故,一清早就带着滑杆赶上上清宫。中途经过朝阳洞,洞只是一个宽而不深的大岩窖,里面摆着几座菩萨,朝下可以收览很远的田野,清晨可以看日升的名胜而已。可是靠山的绿阴里面有一栋小小的别墅,蓝窗红门,上有瓦顶,下有地板,倒是十分有趣,很有点像枫丹白露宫的皇后农庄,可谓贵而不骄,朴实而风雅的人间住宅了。
到了上清宫,满以为可以一瞻名画家张大千先生的风彩,藉此可以在他的笔里见到青城山更深一层的神韵。不幸他下山了。只得用自己的俗眼,去欣赏了一番青城山的全景,另外买了一张大千名笔的照相,聊以慰情而已。画为平坡上一棵大树,树下迎风立住一诗人。画石题字云:“人洁心无欲,树凉秋有声,高天日将暮,搔首动吟情。”张先生也买了一张非常秀美的观音图送他的夫人,因为他的夫人信奉佛法。
由青城山岭乘滑杆一直回到灌县,为时不过一二个钟头。在路上是同样舒服而静穆。在灌县与刘先生一家会齐了,在公园里用了午餐之后,我们回成都。到了成都郊外,刘家下了车,回到他们的乡居;我们就赶着向城内奔进,因为日已西沉,为时不早了。
车子刚刚停在春熙路口,苏王等三四位,下车去找旅馆。在车上的人,正在议论夜饭的地点。说定我做东,因为我一直是做客,最后总该做一次漂亮的东了。正是姑姑筵?不醉无归小酒家?四五六?镇江楼……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呜—呜—……警报来了。顾先生素有临事不乱的本领,一听警报,即知姑姑筵等今夜均无缘见面了,连忙买了两磅面包,以备充饥。苏王各位赶回汽车之后,车子即向城外奔,不料在某街上被军警阻止了,因为空袭警报中,汽车不准行动,以免有碍群众的逃避。可是因为我们是外来客人,不识成都方向,终被有情军警通融了这一次。我们直向某城门外奔,到了一个相当远的所在,即停下来,以为可以躲避,不料下车一问,始知正停在飞机场!这一下把我们吓住了,只嚷:快开走!快开走!大约又飞奔了十余里,才停下来。我和三位男先生及周夫人躲在一座土墙根下。旁边有捆稻草,我们搬至墙根,覆在上面静候着。不到十分钟,隆隆!隆隆!……飞机来了,在我们头上经过。我们的探照灯把飞机九架照住在薄云上面,只见银翅斑烂,在白云里漾来漾去。我们的飞机早已上去,与之周旋。那夜月虽如水,却银云,飞机不易低飞,且因我们自己的飞机在上面与之搏斗,恐有误伤,故各色不令放高射炮的信号满天飞舞。一时彩色飘漾,机声隆隆,枪声劈拍,颇为美观。最后飞机仍掷下来一些烧夷弹。转瞬间,只见烟火冲天,红光四射。我们当时一阵心酸,痛心同胞的苦难,以为去年八一九嘉定的我们所身受的惨剧,又遭遇到成都人身上了。可是不到数分钟,烟消了,火熄了,一轮明月照天空,大地静得如梦样的甜蜜。我们不得不欣感成都救火队救火的神速!
隆隆!隆隆!……第二批又来了。这一批不知从何方而来,而未从我们头上经过。可是这次连一个蛋也没下,就被我们的飞将军赶逃了。
隆隆!隆隆!第三批又由我们头上飞过了。我方的探照灯,驱逐队,把他们逼住在云间。他们一时逃不出圈子,就放下十二个照明弹,把一个伟大的成都照得明如白昼。十二盏照明弹散挂在天空中,与我机所放的各色信号,混然杂然飘动着,简直是一幕壮丽奇美的战舞,而隐隐在云端里飞机相互搏斗的机枪声,可谓是陪舞的音乐了!惨绝人寰的空战竟有如此之幽丽,是亦老天爷特与人类的恶作剧吗?这一批虽然投下了许多炸弹,却大都落在荒邱,城内毫无损失。
第二天张先生见形势不佳,飞机不免还要光临,赶着替我们找了便车,把我们送回嘉定了。我们回家之后,一连是五次夜袭与无数次的日袭。我们在这些无止息的威胁之中,还是继续苦斗着,忍耐着,努力自己的职务。我在上课改卷以及丧失爱妹的悲哀与其他种种忧虑里面,而能在警报声中写完这篇游记,亦可谓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的明证。
【人物介绍】
袁昌英(1894-1973),作家,教育家。
湖南省醴陵县(今醴陵市)人,1916-1926年两度出国,先后入英国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研习英国文学、法国文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28年学成归国,任上海中国公学教授。1932年起,任教于武汉大学外文系任教授,主讲英法文学史、戏剧史和名著选读。
先后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戏剧有《孔雀东南飞》、《活诗人》、《究竟谁是扫帚星》、《人之道》、《结婚前的一吻》、《饮马长城窟》等,并编辑出版了两大剧作集。散文有《巴黎的一夜》、《琳梦湖上》、《生死》等,并出版了散文诗集《山居散墨》、《行年四十》、《友谊》,其中代表作《游新都后的感想》、《再感想》,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1940年,出版了小说集《牛》。此外,出版了《法国文学史》、《法国文学》、《西洋音乐史》等著作,其中《法国文学史》被国内各大学选为教材。1985年,出版了《袁昌英作品选》。毕生从事教书育人工作,是位著名的教育家。
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执行委员。1937年曾当选为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并当选为湖北省政协委员。1957年被错划为****,1973年4月在家乡病逝。1979年获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