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在江津乡村度过的人生最后岁月里,尽管生活已经到了吃上顿愁下顿的困境,又是疾病缠身,他却在昏暗的油灯旁,抱病坚持撰写了《小学识字教本》《连语编汇》《古音阴阳互用例表》等十余种关于文字学、声韵学的著作。这位曾与章太炎比肩的国学大师,当年的北大文科学长用超常的智慧和心血所撰写的专著,其特有的价值,中国当下的文字学和声韵学的专家学者还十分折服和赞叹。
人到晚年,在凄苦的生活中,陈独秀流露出更多的儿女情长。陈松年本想在执教的江津中学租校舍将父亲接来同住,却因为手中的钱不够房租的费用,而不能如愿,于是便尽可能带上家人常回江津乡村和父亲团聚。陈独秀也很乐意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陈长璞对笔者说:“我姐姐陈长玮当时不到两岁,我爷爷陈独秀看到我姐姐,他马上就从妈妈怀里面把姐姐抢过去,然后一家伙竖起来就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让骑着。我父亲很孝顺,有时在江津县城买点点心饼干送给爷爷,爷爷有时都不舍得吃,留给我姐姐吃。”
思念犹如一根扯不断的丝线,当岁月的银梭牵着它一点一点编织成牵挂的时候,陈独秀竟然一天甚过一天思念起牺牲的两个儿子来。
陈松年的工资除了家用,既要照料父亲陈独秀还要给安庆的祖母寄钱,因此他在江津第九中学的工作也是不敢耽搁的。一天他刚从父亲陈独秀的寓居赶回学校,就有人来告之他父亲陈独秀病重了,陈松年听后,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昨天去看望父亲时还觉得他的病情无大碍,他痛恨自己没有足够的财力让父亲得到最好的治疗。他赶忙打开抽屉,拿了两块银圆,跟着送信的人疾步往外走,碰到一个穿长衫的老师,连忙让他帮助请个假,说自己父亲病重了。
陈松年火急火燎地赶到鹤山坪石墙院,陈独秀已完全不省人事,只有微弱的呼吸在。
夜深人静,山野中的风吹着响亮的哨子从房顶上越过,室内的煤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那暗淡的灯光没有一点生气,似乎风稍微大一点,就有可能将它吹灭。
此时,陈松年的母亲、陈独秀的结发妻子高晓岚,还有陈松年的小姨高君曼都已先后因病离世。高君曼去世后,有一位比陈独秀小很多的上海女工潘兰珍爱上了陈独秀,陈独秀在南京监狱五年,潘兰珍尽全力照顾他。来到江津乡村,她对陈独秀精心照料,共度风雨,再苦再难,不离不弃,她对陈独秀的人格和博学充满着敬重。陈松年对潘兰珍也非常尊重,直呼为母亲,让孩子叫她奶奶。
屋子里静悄悄的,潘兰珍倚靠在床边,陈松年坐在桌子旁,他们焦虑地看着陈独秀那憔悴衰老的面容,期盼着他尽早醒过来。
到了后半夜,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昏迷数小时的陈独秀,也许是被雨声敲醒了,也许是得到了上天的感应,从昏迷中醒过来,第一句话是:“松年,松年来了吗?”
“我在这儿。”陈松年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眼眶里溢着泪水说,“爹,您说,我听着。”
陈独秀费力地张开嘴说:“年儿,我要走了,阎王招我了,让我去……”
斜靠在床边的潘兰珍为了让屋子更亮些,赶忙拨了拨灯芯,将油灯往床前移了移,以便父子俩看得更真切。昏暗的灯光下,陈独秀那死灰一般的脸,竟然有了一点血色,他嘴唇瑟瑟发抖好一阵,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我就要走了……延年、乔年先我而去,他们可都是父亲的希望,却都被国民党杀害了,我与蒋不共戴天,他杀害了许多人,杀了大钊、秋白……为父一生追求民主、科学、自由,未能如愿……心不甘矣……打败日本人后,你把为父带回安庆,那是我最终可以安息的地方……你的两个哥哥延年、乔年……要立个灵位吧。”
陈独秀几乎拼尽所有的气力,发出了微弱的一声长叹,再无声息。
夜色如墨,沙沙的雨声与屋子里发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天,是1942年5月27日的夜晚,陈独秀带着许多未了的心愿和遗憾与世长辞,终年64岁。
在他弥留之际,他含泪念着陈延年和陈乔年的名字,也怀念着生养他的那片热土,遥远的已离开了近三十载的故乡安庆。
二、壮哉李大钊
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在弥留之际,还提起了李大钊的名字,可见李大钊在陈独秀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此时李大钊已离世15载,陈独秀仍然记挂在心至死都不能忘,足以说明战友情深已是刻骨铭心。
李大钊和陈独秀于1913年相识于日本东京。当时两位青年才俊都积极为章士钊在日本主办的《甲寅》杂志撰稿,表达忧国忧民的情怀。二人慷慨陈词犀利的观点,有时竟然不约而同惊人的相似,这让章士钊慨叹:“两文同出一辙呀。”
在《甲寅》编辑部,二人初次见面,34岁的陈独秀和24岁的李大钊两个人都是10月出生,而且都是幼年丧父。少年时失去父爱的孤独寂寞,造就了二人相似的性格。两个人谈话很投合,虽然陈独秀比李大钊年长10岁,可是陈独秀充满活力、刚直不阿、胸怀大志的情怀,给李大钊留下很深的印象。陈独秀询问李大钊在日本哪个学校留学,梳着平头的李大钊回答是在早稻田大学,陈独秀对李大钊说:“我们是校友。”尽管不在同一个年级上学,毕竟同在一个学校学习生活,于是两位校友,围绕着早稻田大学留学的话题又谈了很多。
李大钊于1916年回国,1918年初被蔡元培校长聘请到北京大学,担任了北大图书馆主任兼教授,和担任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教授成为了同事。
1919年5月在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李大钊既是支持者也是领导者之一。5月4日下午,北大和其他高校的大学生三千多人在天安门前举行集会游行,李大钊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当游行队伍走到北洋政府******门前时,只见铁门内架着的机关枪,虎视眈眈地对着学生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李大钊气愤之下突然跑出队伍冲了上去,北大教授赵尔康等人一看不妙,紧紧地把他拖住。
第二天陈独秀来到李大钊的办公室兴奋地说:“听同事说,你昨天要冲进******?”陈独秀昨天没有上街游行,他在写带有火药味的文章。
听了陈独秀的话,李大钊憨厚地笑了笑说:“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敢开枪。”陈独秀又感叹道:“实在看不出来,你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可真勇敢,英雄气魄。”李大钊又笑笑说:“你不是在文章中号召说要‘直接解决’吗?”
两位战友会心地大声笑了起来。几年来他们高扬民主与科学的大旗,就是期待着中国如“五四”运动这般觉醒。
6月11日,陈独秀带着油墨未干的《北京市民宣言书》亲上火线,来到城南顾客密集的新世界商场的最高处散发传单,被警察逮捕。在陈独秀被捕的同时,李大钊也带了两个人到城南游艺厅散发《北京市民宣言书》。听说陈独秀被捕,李大钊心急如焚,如何把战友救出来成为他心中第一件大事。在营救陈独秀出狱的行动中,参与者非常多,四处奔波的李大钊是最心急也是最尽力的。
稍后,李大钊也受到了当局的通缉,在危难的时刻,他还牵挂着陈独秀,他叮嘱北大的学生要多关心陈太太,并托人捎信给自己的夫人赵纫兰,说陈家的生活需要帮助。赵纫兰得到消息后,特意买了新鲜的青菜,并把家里的鸡蛋和粮食给陈太太一起送过去,安慰她不要焦急,要照顾好孩子。
陈独秀出狱后,曾感慨地说:“守常(李大钊字守常)为人,无微不至。”
陈独秀表面上被宣布为无罪释放,实际上是北洋政府在社会舆论压力下不得已而做的表面文章,陈独秀还是北洋政府通缉名单上的第一人。李大钊得知信息后,亲自护送陈独秀离开京城,建议陈独秀去上海。一路上送战友踏征程,推心置腹畅谈未来的设想,两位中国思想界的领袖达成一致,南北相约,准备建党。
李大钊既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在中国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中央党校原副校长龚育之生前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在李大钊之前,也有人介绍过马克思主义,但只是介绍有这样一种学说,这样一种观点,这样一种主义,没有主观上的评价,没有自己的观点,就是这种介绍也是零零散散的。而李大钊是站在接受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系统而又全面地介绍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在这一点上,他比别人都早,比别人都说得清楚,他是在中国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
对马克思主义著作爱不释手深入研究的李大钊,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作为“五四”运动的倡导者和组织者之一,非常关注究竟选择什么样的思想来引领学生运动。1919年7月李大钊在《每周评论》发表重要文章《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第一次全面系统地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受到陈独秀的认同和赞誉。同年9月李大钊又发表《再论问题与主义》,深切地表达了学生运动要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心声。
李大钊担任北大图书馆主任后,在图书馆增加了大量的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当时的北大教师梁思成曾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李大钊是我至熟的故交,通常都称呼他守常先生。我到北京大学讲课,在上课之前我去图书馆,因为很熟,他忙他的事,我进门或离去均不打招呼。有时他给我一些马列的书,又忙他的事情了……”
“五四”运动中,李大钊不仅忙于理论宣传,同时他也开始注重组织的发展,他亲自发起成立了“少年中国会”,并介绍******加入了“少年中国会”。当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刚刚25岁,而李大钊也只有29岁。
后来,******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斯诺采访时回忆道:“正是北京图书馆工作时受李大钊的影响,使我对政治的兴趣继续增长,思想越来越激进,迅速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
1919年9月16日,天津觉悟社成立,李大钊应邀去天津演讲,他对******等人发起成立的觉悟社非常赞许,向他们推荐《新青年》《少年中国》等刊物发表的有关马克思主义的文章。9月26日,李大钊又受“觉悟社”的邀请到天津维斯礼堂演讲,分析英、法等帝国主义列强侵略落后国家的实质,阐述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的途径。
1920年3月,在李大钊等人的发起下,北京大学秘密成立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参加者有邓中夏、张太雷、罗章龙、蔡和森、高君宇、刘仁静、张国焘等,后来,瞿秋白也参加进来。
1920年8月16日,在李大钊的支持下,以******为首的天津觉悟社来到北京,邀请北京少年中国学会、青年工读互助团、曙光社、人道社等四个团体的代表共二十多人,在北京陶然亭召开茶话会,商讨今后救国运动方向问题。******代表觉悟社倡议与会各进步团体联合起来。青年精英,聚集一堂,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为了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的崛起振兴而展开热烈讨论,畅所欲言。
李大钊到会发表讲话,他提出各团体须标明主义,并鼓励大家学习马克思主义。他说:“要有一个共同的主义。”正是李大钊须标明主义的主张,使******更坚定了到巴黎公社的故乡去“对于一切主义开始推求比较”的决心,他开始为赴欧洲求学抓紧准备。
在古香古色的北京陶然亭的青年五团体的聚会上,倾听了李大钊重要讲话的在座二十多位与会者中,走出了两位后来拯救和改变中国命运的伟人,就是******和******。
1920年担任北京大学经济和史学两系教授的李大钊,还应邀到北京师范大学、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大学、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和广州大学等多地的高校演讲。他的一系列演讲与论述,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李大钊既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著名教授,又是引导青年走上革命征途的良师益友,他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当时北大学生进行了一个民间测验,测验的题目是你对中国和世界最崇拜的人是谁?在几乎是所有的学生答卷中,李大钊的名字是和列宁、孙中山的名字并列的。
李大钊对革命者和他的学生,生活上乐于慷慨解囊雪中送炭,在北京大学也是出了名的。他的夫人赵纫兰也是深受其影响。在朋友和同志们的眼中,李夫人是一个一身旧式服装,缠过足,身材纤弱,面容端庄,平淡无奇的旧式妇女。时间长了,大家发现她在接人待物上既有大家的胸襟风范,又有平民的朴实坦诚。她把丈夫的同志、朋友视为手足,对来到和住到家中的同志、朋友、革命青年,尽其所能关心他们的冷暖。“五四”以后,陈独秀被捕,她不止一次地带着礼物去看望陈夫人,热心地安慰陈夫人。以后,陈独秀、陈乔年、张太雷夫妇、赵世炎、肖三、查良钊(金庸之兄)等都到过或住过李家。这些革命者和朋友大多一无所有,或者生活处于困境,她把他们视为家人,照顾他们吃饭、住宿。在她头上没有“教授夫人”的光环,但是,她比那个时代的教授夫人更受到人们的尊敬。有一次一位被派到外地工作的青年来她家辞行,她见他衣衫单薄,就把刚给儿子葆华做好的棉袍送给他,青年坚辞不过,只好含泪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