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没用,我不喜欢干没用的事。今天让你知道,也是逼得没办法。你这人,永远弄不明白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她俩知道你掌握了这视频?”
“这个……我把安志勇揍了一顿后,就一声不吭,对小末加倍地好。但她就是不肯理我,我找到她,她给我翻白眼。那时我还不懂冷静地处理事情,拿这个视频给小末看,跟她说,要是她再对我这么冷淡,我就拿这东西放到网上去,放本地网上。安志勇在佴城是很出名的,别人只知他名气,没见过他到底多厉害。这视频一放上去,肯定在佴城闹出轰动。这话一说,小末还是很害怕,顺了我一阵。记得不,那个元旦我趁热打铁请了几桌酒,搞出结婚的样子。两个人的事,一个人越起劲越适得其反。我再怎么搞也没效果,多威胁她几次,她也疲了。她说走就走,我再也找不到她。想到她,我只有反复看这段视频,越看越受不了,到后来就有些恨女人,看不起女人。”
我点点头,脑袋里浮现出那个冬天,他和她“结婚”的情景。我问:“沈颂芬呢?”
“也知道,我拿着这个去省城给她看,让她替我找小末。她是个性子烈的,不怕我曝她的光。”他尴尬一笑,又问,“恨我不?”
“是因为沈颂芬也在里面,你就没有挂到网上?”
“这倒没想过。我只是吓吓小末。不会这样做。今天也不是想打动你,既然你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弄得清清白白……”
“你是狠人,少绕弯子,只要告诉我,你想怎么样?”
“……我对自己有个中肯的评价,我有罪,但罪不至死。”他动了动嘴皮,无耻而又坦诚地说,“既然安志勇怎么判都是侮辱尸体的罪,又何必搭上我?其实,不扯进这件事,我也要坐牢的,陈二已经盯了我好几年。他很快就会动手,揪着组织****罪就会判我几年。这个我就认了。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不会逃跑。我知道跑路是怎么回事,一个人隐姓埋名,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被人整只好忍气吞声,跟坐牢又有什么区别?我这种人,无论何时何地,出来以后照样东山再起。”
我不无揶揄地说:“一个人自我感觉很有身份,基本上是自讨没趣。”
他没有理我,继续说:“你帮安志勇辩护,只要不扯到我,我就倾尽全力帮你,包括让马应当、小芙出庭作证,证明他家有遗传疾病,证明马桑有过自杀行为。马应当该拿到的钱,我一分不少地给他。你掂量一下,我真的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你又何必治我个故意杀人罪?”
“事情是你自己干出来的。”
他疲沓地看我一眼:“我反正是要进去蹲几年,但不想是因为这个事。陈二把我弄进去,我认。进去以后,你有空多来看我几回,陪我瞎聊几句就行。”
8.闲棋一着
我抱女儿走出小区电栅门,见符启明把车停在路边,应是等我。很多时候,他有事也不打电话,直接开着车去截他要找的人。我拧开驾驶副座的门坐进去,问他:“不会是顺路吧?阳光幼儿园。”他闷声开车,气氛不对头。车子驶过阳光幼儿园,继续往前开,这时我才意识到,确实有事。他终于开口说话:“小孩迟到一会儿,没事的。”
“到底怎么啦?”
又是沉默。作为一名成功人士,他学会了闭嘴。
车行驶在我们混派出所时巡行游弋的区域:农贸市场已经变成城南汽车总站;六桥拓宽成了风雨桥,桥上还有小商品市场;纺织厂外,我们吃腰花补肾的那家盒饭店,已经推平,变成城南中心广场的一溜花坛……熟悉,却透着陌生。这块生机勃勃的土地,没有什么建筑物能够长久屹立。
终于,他不得不开口说话。“事情有些麻烦。”他说,“从鹏城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找不到老詹,他跟我玩消失。”
“你家老詹丢了,找我没用。”
他一脚把车踩停。“但这事和你有关系……”他无奈地看看我。记忆中,他很少在我面前流露这种眼神。稍后,他又说,“找不着老詹,我心里没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直接说和我有关系的部分。”
他嘴皮嗫嚅着,想要抽烟,又顾忌到小花。
“你女儿挺像你。”
“少说废话。”
“能不能下车说话?”他眼睛看着我,嘴朝小花努了努。
他买来一只大大卷。我俩挪开几步,看着小花将糖抻得像面条一样长,再一点点吸嘴里。我不免感慨:“我查出你所有的事情,你都蛮有把握摆平我,老詹也就一时找不见,把你吓成这样。”
“对你我有把握,老詹我把握不住。以前我根本就没想到,问题会出在他身上。”
“你太相信他了。”
符启明只得点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处理同样的问题,他总能棋高一着。”
“就像安排你去把小末当成动物观察。一般人是想不出这种招。”
“不光是这个……最近这一年,我已经习惯了听他安排。”
“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听任何人安排,你天生就是用来支使别人。”我说,“天上星星歪了你都要扶一把,一切尽在你掌控。”
“我说了,别拿我的话当语录。”他苦笑,“以前我也这样想,那是还没碰到老詹。我请他出山一块打拼,就摆好了刘备请孔明的心思,他真比我能耐,我服他。事实上,我碰见的人,确实没一个盖得过他。”当他说起老詹,眼角就微微起皱,浮现些许鱼尾。在我印象中,以符启明的能耐,习惯了睥睨众生,以前哪曾把谁真正放在眼里?他请老詹出山共襄大举,但他小看了老詹。和老詹一比,符启明只是小字辈,老詹叱咤风云的时候符启明还在葫芦嘴学杀猪。老詹一开始显着谦恭,但这人不是池中之物,自不会寄人篱下。反过来,符启明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一般人虽奈何他不得,其实他等着有人将自己降伏。一旦这人出现,这匹野马反而显现出最温驯的性情。
符启明和老詹之间到底哪种状态?是刘备撞着了诸葛孔明,还是唐三藏揭掉五行山的符谶放出孙猴子,同时又没有门路搞来一道紧箍咒?能做这样的类比吗?
“一直以来,老詹对你顺从惯了,你都没有察觉,其实他是在扮猪吃老虎,慢慢地,你只有对他言听计从的份,是不是?”
“你是不了解老詹……”符启明当然羞于承认,又说,“当然,老詹也不了解你。这案子扯到我也扯到他,我说了你这边我能摆平,但他信不过。从昨天回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电话总是打不通……痛快了说,我担心这几天他会干出对你、对你家人不利的事情。”
“是不是想多了?”
“不会。我约你之前,他就跟我提过,一定要有所行动,防止你在庭审时把我们扯出来。我跟他交代,我可以将这事摆平,他竟然用看狗的眼神看我。我抽了他……我第一次抽了老詹耳光,他当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不经意扬起的右手,仿佛那天抽老詹一记耳光,是比叫马桑送命更大的决定。又说,“但我不后悔抽他,应该让他知道,自己是谁。”
我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些什么?说你做得对?
他猛抽几口烟,又说:“也不是讨你的好,都到这时候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知道他想好了怎么应对。
“小孩这几天能不能先送回广林,要你爸妈带一带?找个理由跟二老说一说,要他们轻易不要出门。也就一个星期,等开了庭,老詹就没理由再找你麻烦了。到那时他还想惹事……”符启明两眼发狠地一凸,“还有你家王宝琴,这几天也要防着点。你知道的,我出去时间太久,手底下一帮兄弟都是听老詹安排,现在我对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把握。是不是请以前所里的兄弟帮着盯一盯场面?”
一个护士替病人打打针,身边还站着个保镖,这样的奇葩场景,也是闻所未闻。此时容不得我多想,权衡利弊,我打算求个稳妥,在符启明找到老詹之前,的确要有所防备。事不宜迟,符启明当即就开了车往广林去,将小花先送到我父母那里。我哥住的小区安保条件不错,保安、门禁、视频监控和狗,一样都不少。再回佴城,我也不难找出理由搪塞王宝琴,就说最近我爸妈都闲着没事,想孙女想得心疼。但王宝琴那头,又如何叫人守护?
我跟王宝琴解释小花的去向,她没过多怀疑。此后几天倒还平稳,我叫闪雄帮忙,这几天只要王宝琴上班,就去她那里守着。输液大厅多的是靠椅,又有空调,冬暖夏凉,从来不缺民工蹭坐歇脚。闪雄混杂在民工中间,一坐就是一整天,大不了吃吃护士妹子丢来的白眼。
第四天晚上,我还在事务所检看出庭的材料,忽然王宝琴打来电话,一接,却是闪雄的声音,“哥你快过来,嫂子揪着我不放。”说完这句,他就挂了,都来不及说在哪里,我只得又回拨了电话。
我赶到的时候,王宝琴阴着脸,倒是没揪闪雄的衣襟,只盯他死死的。闪雄站在灯柱下抽烟,不敢离开,看我走近就尴尬地笑。
“我看他面熟,晓得是你以前派出所的兄弟。他在我那里赖着坐几天也就算了,下班还跟着我。丁一腾,你什么意思?”
我搂着她肩说:“站在这里惹眼是不?他是我兄弟,既然来了,一起到家里吃个饭。有话等会儿跟你说。”她委屈地撇撇嘴。路过小区的净菜店,我示意她进去买几样菜。她不放心地看看闪雄。“他不会跑,骗你不是人。”我向她打保证,她又撇撇嘴。
王宝琴安静地到厨房弄好饭菜,全都端上桌,忽然抹了抹眼睛。她以为我听了谁的谗言,不信任她,找朋友查她偷人的证据。我不知怎么跟她说,闪雄却憋不住笑。“不是这样,谁说你偷人,打死我都不信……”我动了动舌头,嚅了嚅嘴。若符启明在,他不难找个理由,轻易打消王宝琴的质疑,但我脑子并不比我舌头快,一急就想到老实交代。我让闪雄下去买两包烟,他心领神会,走了就不再上来。
当然,跟王宝琴说起符启明的事,我掐头去尾,只说我办的安志勇的案件,有可能把符启明一个熟人扯进来。虽然我跟符启明打了保证,庭审时不会扯出那家伙,但那家伙做贼心虚,这几天找不到人……王宝琴的脸色在听我讲述过程中发生着微妙变化,知道我并不是冲着她,先是一点点放松,再听下去,脸皮绷得更紧。她说:“照你这么说,小花就有危险?”
“也不一定,只是以防万一。说不定是符启明想多了,他那熟人去哪里泡妹子也不一定。”
“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叹了一口气,不想再重复。我感到累。
王宝琴狠狠地盯着我,忽然下了命令:“我们赶紧把小花接回来!”
“怎么了?”
“以后几天我也不上班了,我们母女就待在屋里,哪也不去。那些歹人,总不至于拿炸药炸开房门吧?”
“那当然,我们家好歹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盘!”
到这份上,王宝琴一定要把小花放置在自己眼皮底下,才会稍稍放心。我只好借了车,带她赶到广林,将小花接回家。
那天忙到很晚,睡前将门窗查了一遍,好让王宝琴安心。她们母女已钻进被窝,床头暗灯给房内营造一种安全舒适的气氛。纵使上下眼皮不停瞌在一起,我一直睡不下,走进浴室洗个澡。水一淋,忽然想到:老詹失踪,会不会是符启明的安排?他对我仍然放心不下,不好直说,就让老詹唱黑脸,暂时消失,对我形成威胁?
我及时掐熄这想法。
庭审如期到来。马应当阵前反水,在庭上道出马桑病情并呈交病历,令控方大为傻眼。安志勇因侮辱尸体罪被判五年,附带民事赔偿。民事赔偿的金额只有六万四千多,不知道是用加法还是用开平方算出来的。马应当欣然接受,令控方再次跌破眼镜。判五年已是这个罪名最高的刑期,但安志勇和他母亲狠狠地松了口气,当自己从死神眼皮底下走了一回。
判决下来以后,我第一个电话却是打给符启明。“现在案子已经判了,都按你的预计,都在你的掌控。现在你家老詹也应该现面了吧?”
“还是找不到他,这家伙!”符启明这回反应稍慢,又说,“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们两不相干了。叫老詹放心出来,遵纪守法就行。他再有什么举动,我管不了,陈二也盯着的。”
“谢谢你的提醒。”
我除了买菜还买玩具,左提右夹带到家里,通知她们娘俩,明天又可一如往常,当妈的上班,当崽的上幼儿园,各安其分。菜弄一大桌,王宝琴仍有点回不过神,问我符启明那熟人现面了没有。
“没现面也没事,我在庭审时根本没扯到他,他没有理由找我麻烦。”
“但我心里还是不安稳!”
“紧张了几天,哪能一下子就放松?”我抚摩着老婆的背,顺手还捶了几下,引发小花尖叫,爸爸打妈妈!我只好作势抽自己几下,才让女儿安静下来。
次日我陪小花待在家里,外面下雨,人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小花喷着轻鼾,一直没醒。这时医院的电话打来,说王宝琴出了事。我抱着女儿赶往综合医院,脑子想着老詹,当然还有符启明。我咬了咬牙,很想告诉他们,上次庭审虽然结束,但以找到新线索为由要求重审,法院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受理。
到地方才知道并不是我所想象,王宝琴这天上班神情恍惚,给一患者注射头孢甲肟之前,用的是美洛西林钠的皮试液。皮试正常,她再将头孢甲肟吊给患者,很快出现过敏反应,患者当场昏厥,心跳紊乱。王宝琴是老实人,推着患者送急救室时,忽然记起自己拿错了皮试液。她勇于承认错误,当场向患者的儿子道歉。患者儿子不接受道歉,还饱饱地赏赐她一顿拳脚。现在我老婆躺在外科的病床上,尚未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