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脱离了低级趣味?”我想起符启明说话时那种谵妄,又想起他跟我说的那些话,宇宙射线将他阉割了。但是我仍不肯信,符启明在我印象中从来就离不开女人。我说,“他会不会是故意造成一个假象,甩开春姐?”
“你小看春姐了,春姐的智商卖掉一半都还是聪明人。她自己看出来,符启明身上真出了问题。符启明现在对女人的身体有了一种厌恶,有本能的排斥,而且越来越明显。他在春姐面前想掩饰,春姐自己看穿的,欲盖弥彰晓得不?这和移情别恋不是一回事,也完全装不出来。”
“今晚入洞房又是怎么回事?”
“早几天,符启明用罗盘过来堪舆,他认为那个洞子里有强气场,只要接了里面的气场,他就会恢复正常状态。”
“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春姐打算怀上他的孩子,要是今晚符启明有本事,以后春姐就生下他的孩子,但父亲要让光哥来当。春姐坚信符启明的遗传基因是最优秀的。要是今晚不行,春姐也就死了心,帮光哥生孩子。”
“天哪。”这时候我对任何怪异之事都感到麻木,却习惯性发出讶异之声。
我俩转移话题,又扯别的,这几年确实也积累了一些话,但彼此都小心翼翼,不谈感情。和符启明春姐的事情一比,谈感情口味都变淡了。
午夜过后,她爬到睡袋里睡。我根本睡不着,出去逛。我在一丛灌木边打坐许久,稍一睁眼,被头顶的月光结实地晃了几下,我忽然想往那边洞口走。我就这么干的,这又不是难事。当我顺着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的小路走向那边,疑似被阉的光头再次出现。月光下,他堵在小路上并告诉我不能往那边去。
“为什么?”
“山有山鬼,洞有洞妖。”他呵呵地笑,笑得鬼气阴森。
天麻麻亮起的时候,沈颂芬被一阵响炮声闹醒。她睁开眼看了看我,问是光哥来了吗?我说是,接亲的车队从路口一出现,这边的人马就开火了。盘石坡的活动即将收场,此时空气中弥漫着打烊的气息。沈颂芬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抹平褶皱,脸忽然凑过来,示意我亲她一下,唇吻。我也就亲了,只一下,舌头不搞出来。
“感觉怎么样?”
可能是昨晚讲的那些事影响,我觉着她的笑容也隐含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意味。我品咂了一番,告诉她:“呃,和我老婆差不多。”
6.卧底
头一天是女方喜酒,翻过去又是男方的婚宴,我两边都要吃。光哥将酒席搞在市园艺场开办的农家饭庄里,场地很大,鲜花盛开,一对新人站在入口处,喜迎四方宾朋。我跟光哥春姐打个招呼,光哥喜气得很,春姐眼睛都不太睁得开,很想补瞌睡的样子,看来昨晚上那洞内气场确实强大。
刚走进去,就有派出所的熟人从一片三角梅后面探出头来,冲我挥手招呼。他们只吃光哥这一头。陈二脸上显出热情的样子,招呼我坐到他身边,仿佛我是祝贺他而来。
我一坐下,他就骂我说,你小子换了手机号也不通知一声,搞个群发就了事了嘛。我说我群发键生锈了,刚晾干。
我把手机号发给陈二,没想下午五点半他就来成教院找我。现在他是洛井派出所教导员,却主管刑侦。我到校门口等他,他打个的过来。不知为何,看见他时我头皮生痛。他脸皮绷得很紧,神情比以往更严肃,仿佛是要来将我捉拿归案。
他要我找个地方吃饭,说说事情。又是去吃黄鸭叫,这天店家搞活动,买两斤就赠一盘炒螺。
陈二叫个小包间,把门关上,先用牙签扎梭螺肉吃,连肠子下水都一起吸进肚里。我一直以为他有洁癖,看来不是。他开门见山:“小丁,虽然你已经不在派出所干了,但我一贯相信你的业务素质和道德素养,依然把你等同于我的战友。今天跟你说的事,不管你能不能帮我,至少你要做到保守机密,不该说的不说……”
“你就说吧。”我心里说有屁快放。
“好的。符启明现在搞了个杞人俱乐部,你应该知道。”
我点点头。这个谁都知道,符启明在电视里公开说过这个事。问他,有什么问题。
“你想想,拉这么多人,一起往野地里钻,还愣说是爱好,你信吗?我估计这里面有名堂,符启明在做挂羊头卖狗肉的事。”
“往野地里钻是为了看星星,能有什么名堂?”我愿闻其详。
“你可能不知道,符启明这两年不比你在的那时候,什么事情都敢做。我手头有证据,现在城南一带当小姐的,都要被符启明抽头的,这小子已经变成城南头号皮条客了。唉,就算他有孙猴子的能耐,没用上正道,好人不当要当妖精。只要搜集足够证据,符启明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办进去,刑期不会短。……还有那个春姐,和他狼狈为奸,一起做这个事情,谁是头号谁是二把手,我还要进一步去调查。”
“这些跟杞人俱乐部有什么关系?”
“我怀疑,符启明是以业余爱好为幌子,利用这个俱乐部进一步扩大他的色情生意。这小子一进所里我就看出野心不小,说不定他要把整个地区七县一市的色情行业都抓在手里,统一管理,做大做强。”
“不会是想搞成上市公司吧?”我忍着没笑出来,又问,“那我能做些什么?”
“帮我摸清这个俱乐部的情况。”
“那就是卧底咯?”我相信杞人俱乐部不是搞色情,只是在陈二看来,时下社会的一切皆有色情化的可能。我告诉他我不干。
“为什么?”
他希望我找个充分的理由,但我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有权利不干这事。”
陈二蒙了一阵,他根本没想到我会拒绝。他说:“卧底啊,香港片里说的线人,你天生就是这块料,我百分百看好你。你想想,刘德华演《飙城》不就是个卧底嘛,这种事情不丢人,应该说还很光荣。”他要以刘天王的帅气垂范于我,让人听从于他,我也是拿他没办法。以前跟他待在一起,他就喜欢谈到《飙城》,一说电影就是《飙城》,说里面吕秀菱有多么漂亮,现在的女演员绑在一块不够给她提鞋。要说卧底,前不久刚上映了《无间道》。陈二若是用梁朝伟的形象鼓舞我去卧底,也许能收到更好的效果,我喜欢梁朝伟盲发摩尔斯码的桥段,嘴里还悠闲地嚼着槟榔。陈二大概没看过这片子。他已经度过了被港片弥漫的荷尔蒙洗礼的年岁。他当年看《飙城》,差不多就相当于我看《无间道》,以为好看,其实是年纪正好适合这种口味。
见我没有吭声,他又问我想好了不。我搛起盘中最大一个黄鸭叫,嚼得骨头嘎嘣响。我让他冷静地盯着我吃完半个鱼头,才不紧不慢地说:“卧底应该有份工资吧?”
“哪有这事?”
“都是这样,卧底又不是学雷锋,再说还要开支哩。”
“你是烂电影看坏脑壳了。维护治安,打击犯罪,这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你只管去调查,先不要谈钱。”
陈二现在也学会缠人的劲头,我拿他没办法,勉强答应帮他去打听,按时汇报情况,并要他别抱多大希望。我心想,符启明要真是利用杞人俱乐部行诲淫诲盗之实,这简直比星光婚礼更有创意。
陈二买单,扯发票,走人。我往成教院里走,心里想着现在我是个卧底,卧底啊。我盯着迎面而来那拨妹子看,她们青春洋溢,丝毫没看出我眼神像梁朝伟一样带电。
接下来几天我才觉得陈二的饭不是随便可以吃的。他是个极认真的人,要是打电话问我,我怎么回答?我说,呃,现在忙,我还没开工。或者说,噢忘了,OK马上就搞……那是万万不行,搪塞不过去。陈二一急,一车子又坐过来请我吃黄鸭叫怎么办?就算他请我吃碗凉粉,我都欠他两块钱人情。
但是我确实不想参加符启明的俱乐部,更不想以卧底为目的加入进去。我仍然相信那个俱乐部像星空一样纯洁。符启明说不定做了一些烂事,所以他要给自己保留一块洁净之地,这就是杞人俱乐部。两边我都不能得罪,忽然想到夜宝和鬼妹。他俩是俱乐部的成员,又在符启明手底下搞事,我从他俩那里旁敲侧击套来些东西,陈二那头也许能应付。这么一想,有些卑劣,卧底这种事也像工程一样层层发包下去,最后责任都让临时工承担。这似乎对不住陈二对我的拳拳栽培之心。但这也是中国国情,何况陈二还不肯给钱。
我要找夜宝,连着两天找不见他人。这两口子来听课也是随心所欲,不想来就不来。因为帮符启明做事,他俩租住在城南。那天下午打夜宝电话,说请他两口子吃石锅鱼。好吃街一家新馆子的石锅鱼最近卖得很火,还雇了几辆小货的拖着巨大的广告牌满街游走,每辆车上还有个妹子扮成美人鱼模样,往行人手里撒广告单。
夜宝接了我的电话,说:“不行啊,马上就要干活了,改天吧,改天我请你。”我说你怎么晚上干活?他说这活主要是晚上干,白天反倒有空。于是我俩定在明天中午碰面。明天是周六,我本打算赶回广林,眼下有情况回不了,我要打电话给老婆解释。卧底意味着将失去正常的生活,我忽然感受到了。
周六快到中午时,夜宝打来电话说:“大哥,要不这样,你搞一条鱼打包,带到我家里来。现在我租的房很大,什么都有。我们搞聚餐会,你只要负责一条鱼,别的菜我来弄。”
“几点过来合适?”
“就现在。”
我手里提着一锅鱼,赶到南湾。那是洛井派出所辖区最边远的一个社区。
夜宝租的房是两室两厅,他嚷嚷着跟我吹说这房子有一百多坪。我就给他纠正,“坪”是台湾人搞出的面积单位,三坪就是十平方米。“你这间房也就三四十坪。”
“老大哥,还是你懂得多,一下就把房间缩水一半多。”
“租金多少?”
“便宜,一个月才他妈六百。”夜宝说,“是符总帮我租下来的,但我怀疑,这房子就是他的。现在他手里面房产有好多处。”
“确实便宜,这起码能租一千多。符总还给你们搞廉租房。”
吃饭时我不像以往那样喝快酒,慢慢啜饮,问他一些关于杞人俱乐部的事。夜宝和鬼妻喜欢参加杞人俱乐部的活动,比如野外观星,钻帐篷里搞一搞,感觉比在家里有意思,彼此陈旧的身体散发着清新又野性的诱惑。夜宝说:“按符总的说法,野外搞事,幕天席地,可以接收更多的宇宙能量,做起爱来肯定也比在家里强。真的有效果,下次你也去咯。”
我问:“是不是每次都有新的男会员加入进来?杞人俱乐部的一帮妹子是不是陪着新来的男人钻帐篷?”
“哪能呢,你把我们俱乐部看成什么了?就是一帮铁杆会员,符总还反复交代纪律,不能借这机会乱搞,每个小组长要负起责任,严防半夜乱钻帐篷。”
“小组长都有,搞得像幼儿园啊?”
“符总说的,要是敢借俱乐部的活动乱搞,这种害群之马必须要从队伍中清除出去。”
我质疑:“你俩又没扯结婚证,晚上钻一个帐篷,和乱搞有什么区别?”
“我俩没有去民政局办证,但在俱乐部登记在册,不是合法夫妻,是合法恋人。”鬼妻笑着说,“他要是哪天带另外一个妹子去钻帐篷,就是乱搞,就是害群之马。”
杞人俱乐部在他俩嘴里没露丝毫破绽,再说****的男人肯定也不想这么大费周折,好好的宾馆不开,跑到野外去钻帐篷。要是陈二问我,我用逻辑推理就足可说明,借杞人俱乐部的外壳做色情生意,实在高估了国内嫖客的素质和品位,也没有可操作性。
本来那天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我都打算无功而返,临走时夜宝叫我到屋子里转一转,参观一下。他说,每间房的装修都挺不错,以前的主人颇费匠心,看样子也不缺钱,搞不清为什么要出租。夜宝有心炫耀一番,我也不好扫他兴头。在主卧室里面,我发现十来个纸箱整齐地码在床头。我问夜宝纸盒里是什么,他叫我别管。纸盒外面印着“鲜鸡蛋”的字样,我知道他两口子一天八顿都吃不完。我要去打开看看,夜宝脸色陡然一变,欺身抢到我面前意欲阻止我。他不知道我以前干什么的。我好久没干把人弄倒在地的事了,只好拿他活络一下筋骨。我一个基本的擒拿动作就把他放趴在床上,来不及哼一声。
箱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招嫖卡,名片大小,印刷精良。
这东西我并不陌生,上次符启明帮我开房住在君悦达生,走进去,门角散落着好多张招嫖卡。卡片上印着的女孩一个个美艳得不可方物,仿佛佴城城南正在搞全国性选美,你打个电话立马变成评委,点谁谁来供你潜规则。
“你怎么拉起了皮条?”我忽然明白了他俩为什么昼伏夜出并改善了生活。
“拉拉皮条怎么啦,一干就干到半夜,这也是血汗钱。我向你保证,我家鬼妻妹子从来不卖肉。她卖肉我就不是人。”
“她卖肉你就是活王八。”
“呃,活王八,反正大哥你说了算。”夜宝从床上站起来,揉着手腕,悻悻地说,“我造了什么孽,有心认一个哥,反而多一个爸爸管着。”
“这个抓进去,照样坐几年班房。”
“哪有的事?城南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妹子都是春姐罩着的。”夜宝这时回过神来,嬉笑着冲我说,“要不,你劝符总收手不干了,我保证马上找别的活。符总你不敢管,只敢找我的麻烦,这不是欺软怕硬嘛。”
我一下子被噎住。是啊,只打狗子不打老虎,我又装什么正义凛然呢?
我问他干这个怎么赚钱,总不会是塞一百张卡十块钱吧?他说这个来钱来得特别快,每张卡上都印着他和鬼妻的专用手机号,有人打电话过来,就由他俩和嫖客讨价还价。这和联产承包责任制搞法差不多,刨去妹子的点费或者包夜费,留足春姐抽取的台费,剩下的全都是自己的。“搞得好,一个晚上就赚得到一两千。我卡上现在有好几万块钱,明年可以回家盖楼房了。”夜宝恢复得意之色,问我是不是留下来一起干。
去你妈的!我离开夜宝租住的房子,替自己找着理由:陈二只说要我卧底查一查杞人俱乐部,符启明在城南的生意,应该不在调查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