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久去了他家,从他父亲嘴里听来一些事情,才使我释然。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先是崇拜爱因斯坦爱迪生,一心想搞出个发明,在全国获奖。鼓捣了一两年,发明出来的物件拿来用一用,总是让简单的事情变得相当复杂。譬如,他做出来的捕鼠器有二十几道机关,机关太多触发的势能就要够大,一条老鼠不够一二十斤,就没法触发。他还发明了一种光诱触发爆竹,夜晚,当蟑螂、飞蛾、檐鼠(蝙蝠)等小东西撞上了,这玩意儿就会爆响,将小东西炸成齑粉。当时他从小人书里看到的,檐鼠这东西会吸食人血,吸脑髓。没看小人书他倒也不怕,看了以后,晚上睡觉就睡得不好。这东西发明出来,试一试,果真爆死了两只檐鼠。他父亲赶紧制止:“你妈有神经官能症,晚上猫一叫她都整晚不睡,你要把她弄死啊?”发明难搞,他也迅速地转移阵地,崇拜起了哥伦布和牛顿,想有了不起的发现。那时候,他捡到一些奇怪的石头,就拿去问自然老师是不是陨石,在岩场里捡到一些有纹路的页岩片子,就拿去问是不是化石。自然老师说这块不是,那块也不是。他被这回答搞得不耐烦了,喝问:“你他妈到底懂是不懂?”自然老师不是班主任,破天荒到他家家访,其实是告状。他父亲只好将他打一顿,并把他捡来的一箱石疙瘩宝贝扔进河里。那以后,他开始看武侠,想学功夫报复自然老师,但看了古龙全集以后,他竟然对破案有了浓厚兴趣。
时隔多年,他内心深处仍有一鸣惊人的愿望。
他闹笑话的那天晚上,廊上没了动静。我拍开他的门,见他脸上仍是沮丧的模样。坐下来,他问我猴托的那堆白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骨的事情,所里个个都知道。这个地方,你不熟悉,我还是跟你多讲一讲。”
“你也才来了两年,熟悉得很?”
我在洛井派出所只混了两年,来城南可远不止两年。我十二岁离开县城来读佴城一中,一中位于城南,一读六年。高中毕业后,我回县城混了一年预备役,却没当上兵,又进到警校读书。也许是读预备役那年看破案小说看傻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理想是当刑警,哲瑞·雷恩般地破开重重疑案。警校出来,父亲帮我联系县公安局。我不想待在县城,找关系来洛井派出所当辅警。我到派出所时,佴城刚启动开发城南的计划。以前,城南多是菜地农田以及坡度平缓的小山,现在全都变成了工地,挖掘机每天做着移高填低的事情。城南几条主街搭积木一般建了起来,新城轮廓已隐约可见,发廊和娱乐城正朝这几条街麋集蚁聚。
这两年来,工地上的工人挖地基和桩洞时,也顺便挖出几堆白骨。他们打电话报案,我们出警,或者因为年代久远,或者因为根本无法确认身份,大都立不了案。
去年,市政府认为城南开发的速度达不到预想,遂有了个重要决定,打算把市政府迁往城南。这给城南开发注入一针强心剂,观望的开发商们将因为这个消息而趋之若鹜。市政府将新址在七号桥过去那片缓坡,据说是城南最老的一块坟地,有大风水。基建的范围圈定,那里面的“住户”率先遭到强迁。动土那天,全所的工作人员都去治安维稳,以防不测。我们把该有的装备(我们辅警也就一根警棍)都带上,开赴现场。当天,现场的情况相当的良好,没有活人赖死赖活地阻止动土;而那些死人里头更是冒不出钉子户。他们也要顾全大局,为佴城新的市政府腾地方。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现场也有附近不少老百姓围观,他们温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闹事的企图。有人认领的老坟被小心翼翼地挖开,请来道士收捡骨殖。这片坟地起码有两百年历史了,在公布期内无人认领的老坟为数也不少,既然无人认领,就区别对待,用抓斗车刨,埋得浅的基本上一刨一个,刨地瓜似的。偌大一片老坟地被刨了个底朝天。挖出的骨头或者择地再葬,或者回炉炼成灰,装进匣子放到家中祭台上。
回炉也是要钱的,火葬场那边要焚化费,民政局拖着不拨款。那次动土迁坟以后,有一堆骨头在我们所里一个车库堆了两个多月。所里有几个兄弟闲得无聊,还进到车库捡了几个“长得好”的颅骨拿回家去当摆设,棒骨、瓢骨、铲骨当然就没人要了。后来刘所发话,那堆骨头,摆到车库等他们还魂啊?赶快请个人把骨头都埋掉!
符启明听我说完那堆骨头的事,苦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你是刚来不知道。我也没想到,猴托那地方也有人在搞开发,开发商手脚真是太快了。”
“那当然,政府都往这边迁了嘛,手脚慢一点的哪还能捡到便宜。”他又说,“要是我们当所长,就有人往我们手里一把一把塞钱了。”
我不由得喷笑起来。我再怎么大胆,也只想混个正式编制,但他已经想要取代刘所,狼子野心,太憋不住了啊。我劝他:“也不要太急啊,我们所的编制并不太多。”
“唉,只能排着队等。……你还排在我前面哩。”
符启明是个好面子的人,白骨的事情让他感到丢脸。隔不多久出一件事,让我觉得他是个有福之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又一堆白骨,仿佛是为着符启明而出现的。那天我在备勤室里睡得舒服,派出所门外忽然车声大作,接着是纷杂的人声。所里几辆车悉数出动。刘所脸色出土文物般地严峻、凝重。我也被叫上了车。上车以后,我发现符启明不在,赶紧给他发了短信。他交代过我,一有案子马上通知他,他要尽量争取机会,不能错过案发现场。看样子是有命案,市局刑侦队老梁也来了。他是从我们所出去的,半道出家,现在成了尸检专家,回到洛井便有一股衣锦荣归的架势。
车队来到郊区一户农家院落。院子很大。这一带的院落,经常是把自家住房和几畦菜地一起圈起来。独居的老女人已被控制。邢副所从一辆车里拽出几把大铁锹,指派几个人在这个院里挖土。有人报案,这家院子的菜地里埋的有死人。
我刚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就被叫进去挖土,分派到中间那畦菜地。我挖个坑,落下来的雨很快在坑里积了起来。我知道这个地方挖出死人的几率很小,那死人十有八九会被埋在墙根一带。我想象着死人被挖出来,面相狰狞,但报案的说那人是四年前被杀的,埋在地下,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车上有四把锹,所以第一拨是四个人在院子里挖土。旁边的群众被惊动了,先是有两个老汉冒着雨骑上墙头往里边看。其中一个老汉问,你们在挖什么呢?没人回答,他就跳进来自己看。老彭把老汉重新撵回墙上,禁不住老汉反复询问,回答说:“金子!”
两个老汉跳下墙走掉了,老彭都奇怪,难道一说金子还吓着人了?过不了一会儿,墙头像发春笋似的,冒出来好多人,老的小的都有。邢副所只得批评老彭:“这种时候,以后再乱开玩笑,小心老子……”
“毙了都活该!”老彭自己接嘴。
墙上围观的群众好半天没看到宝物出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大都知道这家的情况,聊得没多久,马上想到这家的男人失踪四年了,莫不是被谁杀了埋在自家院里?有个小孩从墙上掉下来,掉在一堆泥巴上,哇哇地哭,墙上众人一顿哄笑。符启明刚刚赶到院内,走过去把小孩抱在怀里,哄了几下。符启明把小孩抛给墙上的汉子。汉子们问符启明,是不是这里面埋的有死人?
“你们说呢?”
“肯定有!”几个声音响亮地应和着。
“知道埋在哪一块?”
“那怎么知道?老魏又不是我杀的。”
院子里的泥地被翻开了有四分之三,还是找不见死人。老女人被关在车上,当即进行讯问。她只晓得哭,什么也不肯说。她很老了,一边哭一边向四周投去孤独无助的眼神。这女人长着标准的大妈相,很慈祥,难道也会杀人?我难以想象她杀人的情景,那就像我妈杀我一样不可能。
刘所叫我们四个人休息一下。他不停地抽烟,思考着问题。雨停了,所长叫人继续挖土,这就是他冥思苦想后找到的办法。我们这一拨休息后,剩下的就凑不够四个了。
符启明这时接过一把铲子,在我挖的那个坑不远的地方几锹就铲出了白骨。其他几个人放弃自己挖的坑,不知不觉聚了过去,一齐跟着符启明挖,把这个坑的宽度扩大,加深。符启明时不时嘀咕几句,在指挥别的人。
老彭不耐烦地说:“鬼喊鬼叫什么,你以为你是领导?”
刘所长就走过去冲老彭说:“听他的!”
挖出大的骨架以后,符启明仔细地点点数,汇报说:“刘所,还缺十几块骨头。”
刘所进一步确定:“到底十几块?”
“唔……大概是十来块,哪能这么准确?人是被敲死的,有的骨头裂成了两块。”
“哦,你记得住人身体一共有多少块骨头?”刘所来了兴趣。
“成年人都是204块。”
邢副所说:“不对吧,我以前学解剖学,记得书上说是206块。”
“是204块。206是国际标准答案,以欧美人为标本,但中国和日本人少了两块——第五趾趾骨,我们只有两节,欧洲人有三节。”
他答得很肯定,就像回答他的名字。邢副所知道这不会错的,只得喃喃地说:“日怪,原来我们少了两块骨头。要是中国人娶个欧洲人,生下来的小孩,会有多少块骨头?205?”
“刚生下的小孩并没有区别,哪国的都一样,有218块!”
刘所说:“少扯白,继续给我找骨头!”
刘所就指派我们几个在泥巴里面翻找零碎的骨头。陆陆续续找到十来块骨头,这时天差不多就黑了,剩下是尸检员老梁的事情。临走时,刘所特意走到符启明面前,先在他肩上器重地拍一掌,然后夸奖说:“你小子真是,你真是……白骨精啊!”刘所夸人也别出心裁,这以后,“白骨精”代替了“鬼才”,成为符启明好长一段时间甩不掉的绰号。
这天拖到了下班时间,按规矩,所里包一顿晚饭。人很多,挤挤挨挨足有两桌。上了鸭肉,重辣。我一直在想着刚才那老女人的眼神。她确实杀了人,她男人,骨头被挖出来以后她就承认了。我想象着她杀人的样子,手起刀落万分麻利,虽然麻利手劲不够,又用榔头砸……脑袋里进行着现场还原,胃口也就没了。
老梁挤进了我们这桌,他现在是市局的,屁股一坐下去把一桌别的人睨了一眼,说:“你们所里招的辅警真是多,刘所挺能抓收入的。市局正规多了。”他是搞尸检的,搛菜时想到的也是“部位”,专拣鸭头、鸭翅、鸭脚下筷。忽然,他又搛出一块肉,问:“你们看这是哪个部位?”有人鉴定一番,说是鸭翘(鸭屁股),又有人说不是。老梁把嘴巴撇了撇,竟然将那块肉扔回锅里。他又说,“唔,搞我们这行工作,有些部位是不吃的。”
符启明说:“是人都喜欢吃脚掌和鸭翅,没人喜欢吃屁股,不管是干什么工作。”
众人哄笑。老梁白了符启明一眼,扒几口饭就走了。符启明把他用过的碗取来当烟灰缸。
这件白骨案,当天晚上我们才知道来龙去脉。老头被老女人以及女儿合谋杀了,因为有癫痫症,讨人嫌。女儿此后嫁了人,婚后夫妻感情甚笃,无所不言。有天,她心眼子一时不开窍,竟跟老公说出杀人的事。“……你不会告诉别人吧?”说出来女人又后悔了,迷惘地看着男人。当时,那男人势必说:“怎么会呢?你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不能不信我。”
有天她老公想甩她了,就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揭发她们娘俩。如果有记者采访她老公为什么报案,他肯定蛮委屈:“你们说说,我怎么能和一个亲手杀了父亲的女人一起过日子?”
这件事提醒我:世间最亲密的,只有和你一起杀人的那个人。我觉得我悟出了一个可列入名人名言的道理,想记下来,到身上去摸纸笔。身上无纸笔,我的手摸到了裤腰上。那里也没有别着手枪,只有一截警棍,形状酷似发育不良的线茄。
6.跑不脱
“那天,你到底是怎么测出死人埋的位置?”
之前我也问他两次,他总是含糊其词应付过去。这次,他依旧喷笑着说:“不行,就这个不能随便说给你听。是我积十几年的功力,随口说出来,你也理解不了。”
“不肯说就不说好了,别说是为我好。”
“我这一手功夫,是要拜师的,不拜师,学也学不进去。”他居然认真起来。
“拜师就拜师好啦,只要你愿意教,我现在就拜你为师。”在我看来,符启明或者师傅都只是一个代号。他见我回应得痛快,便又虚晃一枪,“我只比你大两三岁,还没结婚呢,二十几岁就德高望重,德艺双馨,肯定是要折寿的哟。等我把你师母先搞定,然后你再请一桌酒行个拜师礼。三拜九叩那一套就免了,你给师傅师母敬茶就行了。”
“师母也不能太年轻,不一定漂亮,但要长得慈祥,要不然真叫不出口。”
他打了个响榧子说:“那好办,我马上给你找个师母,到时你把关。”
这一带尽是工地,白天热火朝天,入夜就一片一片地隐入幽暗之中。偶尔有几爿亮灯区域,多是临时搭起的夜市摊,这种摊上吃喝多是民工,花很少几个钱买下酒菜,大口大口吞服散装白酒。符启明和我拣一个位置坐下,叫老板烤两手羊肉串,还点了几瓶冰啤酒。
“还少了些什么?”他擦着嘴角的羊油,环顾四周,然后问我。我看看烤架上嗞嗞沥油的羊肉串、大盘的炒螺以及散放开的酒瓶,说我俩吃完肯定撑。
“忘了?还少一个师母,对不?”
“这么快就搞到了?”
“不信是吧?出家人不打逛语,何况我还是你师傅。”他说着掏出手机打电话。
我告诫说:“宁缺毋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