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来电话那头是另一个男人,便有点愤慨——当然,我没权利阻止别的男人给她打电话,但为什么总是在这时候打来?
“不要出声,继续……”她捂住手机,轻声吩咐我。然后,我一边保持既有频率,一边听着她和那男人闲聊起来。乍一听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但那男人一抓住空隙,就要让话题朝着暧昧的方向展开,沈颂芬及时地一把一把掐灭。即使不痛不痒,我也感觉她兴致盎然。有时候她说不出话,就闭着嘴瞪我几眼,一脸不务正业的表情。那男人似乎不会主动挂掉电话,她没握电话的那只手搁到我的腰际,进一步掌控我的动作幅度以及频率。
我越想越不对劲,心里慢慢涌上一阵屈辱。忽然,我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砸到地上。地面上铺着一层泡沫地板,那手机出身名门,却像山寨货一样皮实,弹了几个斤斗竟然没散。沈颂芬叫骂着推开我,下床去捡手机。我的脚比她手快,将那只手机踢至墙角——此时情景,我俩倒像是在争抢一把手枪,谁先抢到就能轻松干掉对方。这个她怎能和我比呢?手机再次落到我手中,沈颂芬发疯似的冲过来抓我挠我。男人的拳女人的爪,我脖子上很快隆起几道血印子。我一把推开她,一把推开门走到阳台,拿出当年投手榴弹勇夺冠军的劲头将手机丢向远处。手机划了几十米的直线然后下坠。远处是一片绿化带,落下的手机惊得一丛小鸟飞起来在半空盘旋。
隔壁那家的阳台上站着一个晾衣的老头,他看见了我,有点意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毫无遮拦,但一时起了坏心,并不想退回屋内,而是平静地盯着老头微笑。老头从垫脚凳上艰难地下来,进到屋内,并把门闩紧。
刘所批准我不定期的假,但我辜负了他的好意,五月二号下午就乘车赶回佴城。我身上带着些钱,准备和她在省城多逛几个景点,多拍一些照片,多进几家名头响亮的菜馆子,但是,最后都留给她买一只新手机。回程几个小时,我在车上,中午那一幕在脑子里反复上演。手机多么无辜啊,又毫无反抗之力,砸一只手机算什么本事呢?要是我发明一款手机,肯定要给它增加一道智能功能,让它更人性化。当主人正在做爱,有电话打来,手机会自动提醒对方: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做爱,请稍后再拨!
回到佴城,生活一如既往,按排班表出勤。
虽然没和沈颂芬当面表什么态,但我明白,第一段恋情,已经就此打住。我知道很多人都曾为此撕心裂肺,但不知怎的,与那预想中的痛苦相比,现实的我一直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失恋后的痛苦,听别人讲太多,在书里看别人描述太多,流行歌曲十有七八都会唱到这个……还有,符启明在空空荡荡的天幕中找星星的样子,犹在眼前。既然所有人几乎都有过痛不欲生的经历,事后照样好好活着,我就决定省了这一段,直接好好活下去。
这么快就找到对抗失恋的心态,我相信自己是个狠人。我没给沈颂芬打电话,把手机里她的照片都删了,成天和兄弟们打牌。这种日子持续一星期,我已经越来越适应,忽然有一天符启明铆上了我。他把我从牌桌上拉开,拉到茶楼下面的马路边上说话。他问我:“你一号走的,二号回来的?”
“你又不是记出勤的,查那么清楚干什么?”
“刘所准了你不定期的假,你只在她那里过一个晚上就回来,怎么搞的?”
“她忙。”
“拿我不当兄弟?瞒得了我?沈颂芬是不是已经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我吹了几个烟圈让它们在空中互相套住然后消散,再一次告诉他:“真的忙。”
“骗人都不会,我看人表情一看一个准。上个月我去找她就看出来,没出一个月全变样了,那股洋气啊……这还不重要,问题是,她那一脸骚乎乎的……”
我转身要走,他拽住我:“好,不说不说。今晚不要往别的地方去,我先预约了啊,我安排,邀几个兄弟,到春姐那里唱歌去。”
我们一伙人进到一个中包,管包厢的妹子是阿花。这里每一个包厢都有专门的妹子管理,还搞起打小费的制度。阿花叫我一声丁哥,我点了点头坐下。酒摆上桌以后我很想喝,嫌太淡,冲符启明说别尽搞这些便宜的,搞几瓶洋酒兄弟们也喝喝。
“行行。”符启明大气地说,“今天你是老大。”
我看见了酒就像看见了亲人,喝得很疯狂,搞得别的几个人劝我慢点喝。我想这是怎么啦?这么想的时候,我又抓起一杯一饮而尽。阿花新开了一瓶,问我:“丁哥今天怎么啦?”
旁边有人说:“他失恋了。”
“你放馊屁是不!”我真觉得自己是老大,不妨教训一下不晓事的小弟。
过一会儿我就觉得晕。洋酒醉起来和国产酒有区别,醉了却不想躺,而是觉得自己顿悟般地成了跳舞高手,想拽个妹子跳一跳华尔兹或者探戈。我盯了盯眼前走动的阿花,她瘦得像蓖麻秆子。她被我盯得发毛,似乎有所感应,脸色也为之苍白。我暗自一笑,心想还是别吓着小姑娘……醉了醉了,丁一腾你真是醉了,不躺着睡一下肯定会搞出丑事来的!
趁着尚有一丝自知之明,我躺在沙发上睡,没睡着,但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阿花还从哪里找来一块布给我盖上。过一会儿春姐带来好几个坐台妹子。我忍不住将眼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整齐划一,个头都在165上下,体重不会超过55公斤。纵使睡了,春姐也给我发来一个,要她坐在我身边照顾我。我闻见妹子的气味,芬芳得像一罐刚烹出来的猪油。那妹子将我的脑袋搁在她一条腿上。我闻着更为浓烈的猪油味一不小心睡去,再醒来时听见符启明在教训陪我的那个妹子。“你什么意思?客人睡了你就捡干鱼到别的房里串台?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了,当小姐就要有个当小姐的样子,客人睡着了你就老老实实拿你的腿给人家当枕头。”
我坐起来,说你这****当得不错啊。
符启明让那个穿猩红色裤袜的妹子走开,冲阿花说:“丁哥今晚你给我照顾。”酒已经喝得到位,阿花用不着伺候酒水,温顺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俩像是小学同学,坐成一排。我默默地抽烟,阿花呛了一口。符启明再次走进来时皱了皱眉头,批评阿花说:“怎么搞的,你就这么死板板地坐着?你照顾别人还是别人照顾你?”
他在我另一边坐下来,搂着我的肩轻声问:“告诉哥,还想沈颂芬吗?”他嘴里喷出白酒的气味。我咬咬牙告诉符启明,不想。
“别硬挺了,你那点心思我知道,是不是还不肯死心,想着哪天破镜重圆?我告诉你,现在基本没这回事了,女人要离开你都是铁了心的。……打过电话没有,你打她电话试试!”
我一打,沈颂芬的这个号已欠费。
“猜得不错吧?你再也不可能打通了。”他脸上憋着坏笑。
我心里飘起无边无际的阴云。这个一脸坏笑的家伙,猜得一点都没错,这几天我其实等着她的电话,咬着牙等,一天要数几万个数控制自己不主动打过去。但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失恋的到来,毋庸置疑,绝无转机。符启明说:“想哭你就哭吧。”这间房里还有兄弟若干,我怎么能哭呢?符启明说不定又在我身上施了道士术,他一叫我哭,我的哭声一下子就喷出来,想控制住却越发不可收拾,啜泣变成了涕泪滂沱的号啕大哭。我哭得在沙发上坐不住,滑下来蹲在地上。兄弟们围过来七嘴八舌,符启明将他们统统推出门去,遣散。
他蹲下来拍我的背帮我顺气,阿花递来纸巾他帮我擦脸。他说:“兄弟,我俩都是一样的命,前后脚赶着趟地死老婆。不怕不怕,哭一顿就会好多了,哥再给你介绍妹子。妹子有的是。你看阿花怎么样?……相见恨晚是吧,但是今晚你可不能搞人家哟!”他说着仿似安慰的话,嘴角仍挂着促狭的笑,替我擦脸时故意把一些鼻涕擦进我嘴里,那眼神像是在问我味道如何。我想唾他一口,却又暗自觉得,他其实在用一种特有的方式减轻我的痛苦。他越是劝,我的哭声越是一浪一浪高起来,像是给予配合,直到身体有了抽搐。
阿花是个好妹子,她听得一头雾水,最后也蹲下来问我:“大哥,你老婆怎么死的啊?”
她的话堵住我的哭声。我重新坐到沙发上,用残余的酒漱了漱口,点上烟,并一字一顿告诉她:“舍生取义,英勇殉国!”
3.老大生日快乐
老砖瓦厂那片工地出了盗案,陈二、小个子马凯还有我去勘查现场。陈二拿出精粉、静电刷、标尺、紫外灯、鞋纹索引等工具,在现场勘查一番,我站一边做详细的记录,马凯则是咔咔地拍照。库房里黑着,陈二嘱咐仓管员不要开大灯,他用紫外灯把地皮一寸一寸照亮,马凯便一个劲地拍。“谁最先发现的?”马凯朝着门口探头探脑的那群人问。他们兴致勃勃地把一个后生推了出来。我做笔录,他磕磕巴巴,一脸惶恐,但少什么东西一清二楚。
建材失窃,是城南一带最常见的案情,几乎隔三岔五地发生。这些案件案值不大,侦破起来费时费力,我们做个笔录,回到所里就把笔录往档案袋里一搁。谁有闲心去查这些破事?盗案大都是周边村民做的,晚上睡不着顺手牵羊搞一把。
从老砖瓦厂工地出来,陈二接到电话,是他家亲戚给他安排了相亲。地点在城区一家酒店,时间尽快。陈二说用不着回所了吧,你俩跟我直接去。我说:“陈哥要不要换换衣服?”陈二把身子一挺直:“用不着,我穿什么都英姿飒爽。”
“你英姿飒爽不起来,是勃发,勃发正确。”我纠正。
“你说了算!”
陈二已经相亲好多次,他并不想干这种事,但亲戚实在太多,个个都关心他的个人问题。相亲时,陈二经常带所里的兄弟一起去喝酒,把妹子晾在一边。饭一吃完,再也没下文了。
这次也是一样,我们赶到那酒店,妹子已经在等了。妹子看看陈二,就有些动心,眼神点了药水似的活泛而又流动,但陈二不拿正眼看人家。亲戚们介绍了妹子,我俩作为嘉宾也向妹子介绍陈二的为人以及这些年来取得的各种荣誉,陈二就看着我们笑,仿佛我们在讲别人。介绍完了,陈二只顾吃饭,有些冷场。我掏出蓝芙烟发上一圈,活跃气氛。陈二却突然找到了话题。他晃着烟杆问我:“这种贵烟你自己不会买,符启明发你的是吧?”我点点头。
“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懂得笼络人心,不走正道。今天早上他也要塞给我一包,我不要。”陈二瞪着我说,“你小子猪脑壳,符启明已经攒了心计,平时不见他上班,最近怎么来得这么勤快?今年所里分到一个编制,要招人,你知道不?”
我点点头,其实只是隐约听谁一语带过。时间还早,七月份才会贴出告示,接受报名,九月份考试。我说:“还没通知出来。去年也说有,但最后没分到。”
“符启明要不得到确切消息,他何必起早床?无利不起早啊老弟。你在信息来源方面就落了后手。”陈二痛心地说,“小丁,你都来所里两年多了,样样优秀,考试我相信你也会拿第一,编制十有八九是你的。但一定要小心,符启明他刚来不到一年,狼子野心。”马凯附和说,就是。我看看马凯,扑哧地一笑,这人典型一棵墙头草,别人说什么,包括在值班室看电视剧,都憋不住搭下茬。
“笑什么?跟你认真说的,你要听。”
“凭什么说十有八九都是我的?”我想,陈二还意识不到他在搬弄是非。
果然,他严肃地说:“小丁,现在社会风气虽然不太好,但你要相信,人心自有公道!”
“不要说这个!”我端起酒邀所有的人都碰一个,想把话题引到正经事上。但陈二来了劲,拽着我教我要怎么做。他没有觉察到妹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不想搭陈二的茬。以陈二的眼光看,符启明是他讨厌的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乖巧,没事尽讨人好,非奸即诈。陈二在所里混这么多年也混不上一官半职,跟他这性格有关,谁在所里太出风头,他就看谁不顺眼。他倚赖这副性情成为所里平衡人际关系、保持生态多样性的一根搅屎棍,也是不可或缺,但他没有理由拉别人统一战线。他应该是孤独的战士,像鲁迅先生一样,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在陈二看来,符启明身上好大一股子邪气;但陈二哪曾想到,他身上这股凛然正气,更让人瘆得慌。
我估计符启明未必将一个编制放在心上。眼下他已是老板,我得到正式编制他照样拿我当马仔看。如果他真的要这编制,所领导十有八九会给他。他上班不太积极,这在领导看来算不得一回事,重要的是,这个人懂事,留在身边像瑞士军刀一样功能齐全,处处用得着。
我喜欢符启明,如果我是所长照样喜欢符启明。如果所长提拔符启明我认为他和我一样英明,知人善任,唯才是举。
稍后就接到短信,符启明过生日。他来一年多,去年不提生日,今年却记了起来。那天他请了两桌酒,中午一桌是请熟识的老板,下午一桌是所里兄弟。春姐那里办不了酒宴,只有煲仔饭,要不然他会在娱乐会所好好搞一大桌,一边吃一边还可以K歌。去了君悦达生,那里有二十四人合围的大圆桌,十分空旷,中间摆了插花瓶子,一众兄弟叫他站到瓶子那个位置给大家说说话。他一边说我们一边转桌子,这样便可均匀地分享他的声音。
“你们说笑了,就站在这里。”他清了清嗓音,要给来宾致辞。中午酒还在他脸上留有印痕,他是马不停蹄地奔赴我们这一桌。本来他口若悬河,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些语塞,酝酿一会儿还是说不出什么,脸上就显出焦急的模样。最后,手短促有力地一挥,冲我们说:“兄弟,不多说,作死地吃,玩命地喝,你们穷人别替有钱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