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符启明本来想杀一头猪,因他曾经帮亲戚杀过猪,很想在众人面前一显身手,把杀猪当才艺展示。一口生猪少说百多斤,宰杀了根本吃不完,不如杀狗。所以,他买了一只二十斤的狗和一只二十五斤的羊,还有鸡鸭鱼若干。元旦那天的“婚宴”我们自己动手,不光是吃,还有的玩。所里的一帮兄弟以及小末、沈颂芬带来的大学生妹子若干,中午时就聚集在左家山上的那个农家院内开始动手,足足地过了一把杀狗宰羊的瘾。小末穿一身红袄,脸上也施了浓妆,混在剖鱼的妹子里头,拽出鱼鳔就一脚踩爆。
我看得分明,她脸上并没有“结婚”的喜悦,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恶狠狠的。
与她相比,别的人都一同回到童年,重玩过家家,尽情享受这份愉悦。沈颂芬是“伴娘”,她负责将鸭血拌进泡发好的糯米并和匀。这是佴城婚宴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血粑鸭。我负责拍摄,手持DV记录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的快乐。我还把机子交给伍能升,抢先和沈颂芬拍了个湿吻照,吻时深吸一口气将她的舌头拽出来老长一截,引发现场阵阵喝彩。符启明走过来将脸皮一皱,冲我说:“这不行,今天谁结婚要搞清楚啊。”
天擦黑时放了一通爆竹,开席。毕竟是假结婚,出场仪式充满着插科打诨,既要入戏,又要随时出戏,每个人都很适应角色,整场“婚礼”保持着亦真亦假的气氛。
本来想酣醉一场,忽然下起了雪,不大,但也纷纷扬扬。大多数人匆匆吃过饭就离开,最铁的一帮兄弟还有小末她们姊妹四人撤回“梦窟”,继续喝酒。
“梦窟”也布置一新,床上用品重新添置了一套,全是大红的颜色。酒是符启明的老板朋友免费提供的。搭帮这个“婚礼”,我也很来情绪,喝酒保持较快的频率,都是一饮而尽。小末也不含糊,她操起碗和闪雄拼了几个回合。闪雄先吐,被人摇醒后,他按事先的约定,冲着小末喊了一声“妈”。小末酒量令人敬佩,吐倒是没吐,但是当了妈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歪着嘴角傻笑,眼睛老盯着“儿子”,甚至挤眉弄眼,搞得闪雄颇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她眼睛又盯着我,时不时挤个媚态。我只好尴尬地跟沈颂芬嘀咕:“小末醉了,你兜着点。”
她有什么心事,正借酒撒欢。也许,这场“婚礼”就是她出于恶作剧心态的创意。小末傻笑一阵忽然啜泣起来,沈颂芬拉她过去洗了个脸,把粉彩都洗掉。洗尽铅华之后,她原本的那张脸上,表情十分诡谲。
“各位兄弟,今天难得聚得这么齐,给我凑这个热闹。”符启明总结陈词,“我符某人平时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兄弟姊妹们要多担待。我这个人就有这点好,就算是赚了钱,绝不一个人赚。只要找到好的机会,在座的各位兄弟都有份。喝!”
众人也豪迈地回应,仰起脖喝光杯中的酒。
“小末,你也说几句。”
“我也说?”小末环视一周,说,“热闹也算热闹,该来的人还没来。”
“小末,总结发言。今天我俩结婚嘛。”符启明在她后背拊一掌。
“把那个女人也叫来,少了她多没趣啊。”
符启明俯下身去,搂住小末:“你别给我丢人。春姐今天有事来不了,我和她没什么说不清的,在座的兄弟都可以作证。我什么人?难道还会打兄弟老婆的主意?”
“少跟我装蒜,那个姓夏的你叫过来。……装失忆啊?就是帮你管赌场的那个夏新漪。”
“小末……”
“只准你到处查我,不准我查你啊。你也别装得那么无辜,我查你查得一清二楚。你这帮兄弟能帮你澄清什么?一路货色。”
“少在这里发神经……”符启明感觉到不好收场,直起腰跟大伙说,“兄弟们,今天就到这里,我关了门自己闹洞房,不麻烦你们了。”
我和沈颂芬留到最后,帮着符启明把小末弄上床,并收拾桌上的剩饭冷菜。往山下走时,我问沈颂芬还知道些什么情况,沈颂芬一个劲摇头,说真不知道。
“夏新漪她怎么会知道呢?”
“夏新漪是谁?你倒是知道不少啊,怎么不跟我说说?”
我懒得跟她解释,只是说:“这顿酒吃的,真像最后的晚餐。”
元旦以后没几天,佴大放假,沈颂芬赶紧回了朗山,小末回到家里帮父母置办年货,要么闭门不出,要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出现在佴城马路上。符启明看见了也没法靠近她。所里任务很重,年前是防抢防盗的关键时期,每天都安排人上街巡逻。
有一晚没别的人,他问我:“小末怎么知道夏新漪的事?”
“我怎么知道?”他俩“结婚”那天我就看出来,他怀疑到我头上,但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好久,确信自己并没把这事说给沈颂芬听。
“……那,安志勇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安志勇是谁?”
“就是安吉瞳,自己取了这么个鸟名字骗女人,惹得这些傻女人跟他在一起,就以为是演韩片。知道他到底干什么的?药管局配送中心的司机,留长了头发到处装艺术家。垃圾!”
“他懂器乐,还会编曲,装也算不得装。佴城这地方,艺术家往往也是半路出家。”
“你知道?沈颂芬以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了?”
我默认。他又问我怎么不早点说。我回答:“我不会把夏新漪的事说给她们听,同样,我也不会把安吉瞳说给你听。”
符启明吐了一口烟雾,说:“兄弟,你要知道,兄弟其实比女人可靠……”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他动动嘴皮,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一学期小末去了省城找事,沈颂芬原来说的是联系了佴城四中实习,要是表现不错就留在这个学校,但她后一脚也去了省城。我怀疑是小末拉她去的,通电话时她却告诉我,这和小末没关系。小末在一家公司,而她找了一家中学落脚。我问她是不是不回来了,她说看情况。她又说:“要是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帮你在这边也找个事。反正,你在派出所又不是正式的。省城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我不由得苦笑,明明就是混碗饭吃,这些妹子喜欢说是“发展”。心里毕竟一热,她还惦记着我。
三月中旬的一天,符启明忧心忡忡地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小末消失了。”
“失踪了?”
“……消失了。”他掂量了一下措辞,又说,“也许,只是联系不上了。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打不通她的电话。”
我掏出手机说:“是不是专门冲着你设置的?我用我电话拨她一个。”
“没用。我用公话也打不通。你拨你家颂芬,看她是不是打得通?”
“呃,好。”我拨了沈颂芬的号。信号音倒是正常,响了很久没人接。符启明脸上的疑虑越发地重,他说:“喏,真是一对姊妹花。”
“不会的,可能在上课。”
过不多久沈颂芬回了电话,问我什么事。我问她最近有没有和小末在一起。她说:“没有,她在雨湘区,我在望城,离得很远,基本没有联系。”
我哦了一声。她又说:“是不是符启明叫你给我打的电话?人家的事,你不要管。”
“小末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她是不是换了手机号码?新号码你有吗?”
“没有,我打她也打不通。省城很大的,你不要以为和佴城一样,屁大个地方。”
省城有多大我知道,佴城算是屁大一点,省城也不过三四个屁大。但我不想和她理论、求证,抬头看看符启明,知道他的忧虑不是无风而起。挂了电话,我说:“你再等几天看看。”他努力地点点头说:“我估计沈颂芬知道情况,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当面说会不一样。人怕会面嘛。你能不能请一天假陪我去一趟省城?”
“你要搞清楚,这不是办案。即使她知道,也可以不配合,难道还能讯问她?”
“……只要找到小末,我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上一次她也想和我分手,只要找得到她,一切都还能挽回。但是她要玩消失,我就没办法了。”
“她有没有和你明说,要分手?”
“没有,她不会明说。她干脆什么也不说,把我晾着。”
“不就是几天联系不上嘛,别想太多,兴许明天她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
他苦笑了一下,说:“少说这些没用的,我心里清楚。”
过了半月,我忽然接到沈颂芬的电话,一接就发现她语调特别怪异,包含了难以扼抑的愤恨。我喂了一声,她郑重其事地通告:“你不要搭话,只要听我跟你说。符启明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你也防着他一点。他要跟你讲我任何坏话,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你必须阻止符启明再来骚扰我,要是他还来找我,我俩的一切关系就到此为止!”
我一愣,符启明和小末的事怎么把我也搭了进来?符启明去了省城找沈颂芬,追查小末的下落。沈颂芬肯定以为她的地址是我提供给符启明的——确实也是我提供的。当时符启明随口问了一下沈颂芬在哪里实习,我说出那个学校的名字。我当这不过是朋友间的关心而已。
沈颂芬的一通话让我对符启明心怀怨恨,我等着他现面时,问一问他去省城找沈颂芬怎么也不说一声。而且,他见到沈颂芬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才惹得她冲我发这么大的火?之后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符启明,问了所里的兄弟,没谁见过他。兄弟们还跟我说:“符启明这一个月都心情不好,你还是去找找,看他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要是谁敢惹到他头上,兄弟们随喊随到。”
我去到左家山那个农家大院,天刚开始黑起,天空有一种起雾的效果。去到二楼,房门开着,里面窜着乍暖还寒的风。房子里喷了空气清新剂,橙味的。据说喜欢橙味清新剂的人都容易兴奋。他把小末一张相片翻拍得很大,挂正墙上,相框蒙一圈黑纱。桌上有一堆书,既有《刑侦学》、《刑事缉捕学》、《法医学》、《凶案现场分析实例》、《天下第一奇书厚黑学》,也有《如何走出人生的低谷》这种剪刀加糨糊的地摊书。
我去到平顶,符启明坐在那个精心营造的角落,背对着我,抽烟。
“你来啦!”
数天不见,他头发还是黑的,可能是我眼睛打闪,老觉得像是黑白夹杂。他瘦了几圈,一张脸像是刻在黑白色的木板画上一样,尽是经纬交错的线条。他脚下有一只破火盆,现在搞成了烟缸,里面烟头不计其数。
“终于来看我了,怕我死了是不是,你放心,我死不了。”他掸掉烟灰,又说,“不但死不了,我活得很好。我从没活得这么明白。”
他那表情,强烈地示意我不必开口,只须听他说。我耸起双耳,摆出配合的样子。他只字不提小末,当然更不会提去省城找沈颂芬的事。忽然,他扬起手向上指,说你是有福之人,今天天空很近。
“……这几天,静下心来,忽然只喜欢看星星。只要拿着望远镜望天,想一想这颗星多少万光年,那颗星多少亿光年,时间观一下子就改变了。看看那些星星孤零零地悬浮在天上,想一想人生只几十年,就觉得一切都微不足道。”歇一歇,他又说,“你也过来试试,你拿着它盯着天,仔细看上半个小时,就会有一种幻觉。你试试,看着星星,慢慢地你也会觉得所有的星星在看着你。顺着这感觉走,你会发现自己只是宇宙里的尘埃,飘浮着。你看……”
他把一只眼睛杵在了望远镜目镜上,调着转台上的手柄,然后示意我将眼睛凑向望远镜。他在我耳畔指引地说:“前几天,我才第一次认出大熊,接下来一个一个的星座全被我找了出来,原来,它们果然都在的。你看,找到了北斗七星就找到了大熊,那是猫头鹰M17……仙后座看到了不?你尤其要注意,M52星团北面那颗第谷星看得特别清楚……御夫座五车二,还有M38疏散星团,今晚都像是摆在盘里等着你清点,机会难得……你仔细看,别不当回事。看进去了,你也会飘浮起来,这感觉比搞一个女人带劲多了。女人算个鸟呀!”
我眼睛凑着望远镜,费力地寻找任意一缕星光。其实用不着望远镜,我也早看出来,这一晚,天上一颗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