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打给符启明,无人接听。她又打给小末,不在服务区。
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俩不晓得在哪个高档宾馆吃得一嘴油。”
我怀疑,这大概就是原因所在吧。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说:“符启明啊,未必是和小末在一起。最近一阵他老是……”
“他还有一个女人,对吧?好的,上次你就说过,还装得是不经意说出来。”她非常失望地看着我,“你把符启明花心的事说出来,是要证明你忠诚得像条狗,是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想提醒她,今天你有点过敏。
她不依不饶:“你就是那个意思,没钱就装得很真心,有钱了你还不是一样?你和符启明有了落差,其实你心里一直很嫉妒他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嫉妒?”
“是的,为什么啊?你也不要拿自己和人家比。他有两个,甚至有三个又怎么样呢?他能够把每一个都照顾得很体贴,但有的男人一个女人都养不活。”
“你们佴大上课都教什么?读了四年书,你还认为女人是该由男人养活?”
“你可以不这么想,但懂得这道理的男人,肯定更讨女人喜欢。”
我不太敢相信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但屋子里没第三个人。我没想到她突然产生这么大的情绪,纵有很多驳她的理由,却不敢再火上浇油。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符启明这几个月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她又怎么可能不变?从符启明身上,她就能意识到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有的男人天生懂得发展自己,不停地将生活升级换代,有的却只能一天一天重复着平淡。小末不想给朋友重色轻友的印象,符启明和小末在一起时,特别有了车以后,沈颂芬有时也会给他俩当跟班。符启明要买什么一买两件,沈颂芬也有份。她可能开始了解了什么才是男人的魅力。
别说她了,我都感觉到符启明身上具有某种魅力。我一直还当他是晚上并肩巡街的兄弟,他可能已经把我当成了马仔……我正乱七八糟想着事,沈颂芬已经穿好衣服往外走,说晚上要到学校听个讲座。当晚她没回来,手机也打不通。我估计她这一生气要好几天才会消停。虽然她的状况毫无先兆,毫无头绪,我也只能安静地接受事实。恋爱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冲我生气。别人早有提醒,说恋爱时两个人不可能不闹闹矛盾,否则就不正常。所以,她这一生气,我就当恋爱关系进入更加正常的状态。
6.神算子
我们把老焦从精神病院里接出来,他精神状态不错,仿佛精神病院不是用来治精神病,而是用来蓄精养神的。老焦被拘留几天,又在精神病院检查了一阵,之后被免予刑事起诉,遣返原籍。老焦家在竹山县,只有一女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辛劳度日。所里电话通知他女儿过来接人,并要她日后协助有关部门,行使对老焦的监管义务,但她理都不理。她肯定知道,协助是实打实的,有关部门却是虚的,最后所有事情都会变成她一个人的操劳。
刘所跟符启明说:“你们要会同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做通老焦女儿的工作。再说老焦能赚钱,又不靠她养活。你们路上也多劝劝老焦,有这么多钱,何必还耍流氓呢?”
老焦确实能赚钱,他是竹山有名的神算,在自家房外贴一张告示:每天只算四卦,每卦只收一百,上午十点开门营业,下午三点关门杜客,概无例外。预约电话……老焦在家算命算得好好的,每天进账好几百(他承认每天不止算四卦,而且每卦经常不止收入一百),本来小日子过得不错。有一天他心血来潮自掐一卦,不日即将招灾。再求一求破解,此灾只能从女人身体上求得消除。他老婆早就死了,而且,他又从不嫖娼——他说,嫖娼会让他的功力折损,算卦失准。这个老焦,其实还蛮讲职业道德。既有这样的避讳,又怎么从女人身上求得消除呢?老焦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有一天坐车时,老焦忽然来了灵感,趁着拥挤对女人防卫薄弱的后臀下手,果然高潮了一把。即将来的灾难应是解除了,但老焦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竹山太小,熟人太多,老焦奉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佴城专事耍流氓。被抓以后,他说命有此劫,消灾即是招灾。
所里的车不够用,刘所就抓符启明的丁,要他弄个车送老焦回竹山,汽油钱所里给报。符启明点了我和伍能升的名,我们三个一起去执行这趟公干。老焦闭目养神,伍能升央求地说:“焦师傅,帮我算算嘛。”老焦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符启明跟老焦说:“老焦,我们对你不错吧?你给我们算一算,还好意思要钱?”
“你们要这么想,心不诚,我就没法算准。”老焦又恢复了半仙的气质。
刚出城,伍能升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我在前排都听得见,那边气喘吁吁。伍能升母亲沈姨年纪也不小,但火气虚旺,随时会跟人发生冲突。伍能升挂了电话,又说:“符兄,掉个头吧,我妈在万家惠超市门口。”符启明马上掉头,把车往回开。万家惠门口围了一堆人,里外三圈。我们把围观群众一层层拨开,就像是剥蒜皮,最后剥出蒜瓣子,果然是沈姨,正跟一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
“怎么啦?”伍能升分开她俩。但这个时候,沈姨已经激动得无法陈述事情经过。另一个女人叫嚷着说:“还叫警察来?警察是你儿子啊!”
那个女人跟我说明事情经过。起因是几天前,那天沈姨付款时没有出示超市积分卡,她是超市收银员,顺手把沈姨应得的积分充到自己卡上。这也是收银员们惯常的小动作,多搞一点积分,换几筒卫生纸。沈姨问收银员为什么要把积分充到她的卡上。“你没出示会员卡。”收银员这么解释。沈姨叫来超市经理,并奇迹般掏出一张积分卡,说这个收银员“盗取”了自己的积分。超市经理行事果断,当场决定扣除该收银员当月奖金。收银员咽不下这口气,今天见沈姨又来超市,便跟着她,在超市出口揪住她要她道歉并赔偿损失。很多人围观,没人拨打110。沈姨给伍能升打了个电话,收银员也拨了个电话叫人,但她叫的人还没来,说不定她叫的那些人正从附近哪个乡镇挤农用车往这里赶,而我们抢了先。我们把她俩隔开,她俩就像是磁铁的正负极,找着一切机会要往一块粘。伍能升不得不大吼一声:“妈,你丑不丑人?你把人家一个月奖金都搞掉了,还有什么不解气?”
“难道我还要赔给她?”
收银员听得有些意外:“真是你儿子?”
这种事不值得过多纠缠,伍能升和我一左一右夹着沈姨把她拽到车前,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后一排。车子往城南开,先送沈姨回家。老焦一看就焦急了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又要把我关进去?”我要他闭嘴,说临时有些事,耽搁一下,保证他能够在竹山吃晚饭。
沈姨下车以后,我们去往竹山。这个老焦却要来事,伍能升不叫他算命,他偏要算。“刚才那个女人……”他一吭声,我们的眼睛都睁开了。我扭头向后,看着老焦的表情,仿佛洞悉一切。
伍能升不好问,我帮他问了出来:“那女人怎么了?”
“那女人一把年纪,但不正经。她有两个男人,搞得家庭一直不和。”
“……你,再说一遍?”
老焦扭头看着伍能升,把自己的意思更准确地表达一遍。老焦要是算得准,怎么没看出来伍能升就是那女人的儿子?通过后视镜,我都把伍能升那张脸变黑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老焦挨了打。伍能升又准又狠地抽了老焦一耳光,他还发蒙问怎么了?于是另一边脸又挨了一下。我只好拦住伍能升,脸上却忍不住挂出笑容。伍能升不应该打人,但换成是我,我也憋不住要抽老焦两下。这个老焦,你可以说我妈长得不好看,但你不能说我妈偷人……何况还当着面哩。
座位再一次得到调整,我和伍能升互换了一下。老焦瘦弱,却是一副不怕打的样子,我看着他时他还友好地笑一笑,仿佛在说,没得事没得事。
车开了两个小时,在怀水县吃了个午饭,往下还有三个小时才能到竹山。上了车,我很想睡个午觉,老焦又说话了。他说:“丁老弟,你这一趟不光是送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哪又看出来了?”我有点好奇。
“你表情不对,眼巴巴地等着干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情?”
“你要去见一个女人。你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这一阵都没有睡好觉对不?”
我心里一惊,符启明笑了起来,问他:“老焦,真是名不虚传,算出来的还是察言观色看出来的?”
“这些比较浅的东西,不用算。”见我没有吭声,他又问,“说对了是不?那个女人在竹山?竹山的女人可不好,脾气大,喜欢要死要活。”
符启明说:“还要过去,在朗山。那妹子在佴大读书,跟我这个兄弟认识只一两个月……老焦,你算算。”
“算什么?”
“我知道算什么要你说啊?”
老焦果然就闭上眼睛,左手手指掐了起来。他掐算的时候伍能升又反过脸来,盯着老焦。其实,刚才我从观后镜里看得到前排伍能升的表情,就一直观察着他,发现他一路都是落寞的样子,操着手,嚼槟榔。我无端觉得,他刚才被老焦算了个准,他家里肯定有事。他恨女人会不会和他妈有关呢?我来不及走神,那是伍能升家里的私事。老焦掐了一阵,眼睛像一休一样啪地睁开,一脸的笃定。他说:“不要去了,那个妹子心思不在你这里了。”
伍能升喝骂道:“你还想讨打啊!”
“哎,这个老焦,嘴巴这么臭,以后还想不想赚钱了?”
“打我我也这么说,真的。这一段时间你们教育得对,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深刻的反思。以前为了骗人钱财,算到的事情往往不说,总是要顺人家的心思讲好话。但这次回去,我决定再也不骗人了,算出什么讲什么。”老焦看我的反应。我没反应。他还不肯住嘴,接着说,“再说,现在细妹子今天喜欢你明天喜欢人家的情况,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那么多男人,凭什么要人家只喜欢你一个啊?你又不是人家刘德华。”
“跟刘德华有什么关系?你有完没完?”我扬起手作势要抽他,手掌在空中劈了条弧线又停下来,扑哧地笑了。“算准我脾气好,不会打你是不是?”
“不是,你相信我说得对。”
“那帮我算算,那妹子心思跑到了哪个男人身上?”
“这个算不到,给我钱也算不到。”老焦有如科学家一般严谨。
朗山是佴城地区最北的一个县份,马路在进竹山县城之前分道。分道的三岔路口可以等到过路车去朗山。在三岔口,符启明掏钥匙打开后备厢的盖子,我拽出一大盒糖果。
那晚沈颂芬离开我俩的狗窝,一直没回。后来打个电话说她妈病了,反正课程也不紧,她回朗山照顾她妈。等了几天,我发现我分外地想她。同居以来,这是我俩第一次分开,每一个日子都被思念抻长。符启明提醒我:“老是等也不行,她妈病了,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我打算往朗山跑一趟,正好所里就有了遣返老焦的任务,可以搭一阵顺风车。
我事先没给沈颂芬打电话,想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给她一个惊喜。老焦掐着手指算出来的内容搅乱了我的心思,见到我,她是惊喜还是烦?
“光看看她妈就完了?你这个人啊,真的很不会讨女人欢喜。”符启明拍拍我,又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件东西,是一个长盒子。他又说,“帮你想好了,这东西她一定喜欢。”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架望远镜,镜身金色的。若非天光暗淡,太阳光洒在这架望远镜上,定能产生非常炫目的折光。他说:“喏,这颜色好。望远镜都是非黑即白,这颜色罕见得很,显得你独出心裁,很用心地为她挑选。”
“是你独出心裁!”我感激地看着他。
在三岔路口我很快搭到赶往朗山的车,天黑以后赶到那个小县城。这是我第一次来,朗山的万家灯火陌生地闪现在眼底。我不知道沈颂芬家住哪里,也不知道她妈住哪个医院。我找个地方吃大碗饭时跟本地人打听了一下情况,和别的县城一样,这里就人民医院和中医院有床位住院,私家的都是小诊所。我买了水果在朗山两家医院的住院部走了一遭,除了妇产科和儿科,其他几个科室都去查了病人姓名。我知道她妈的名字,舒引娣。但没找到这个人。
十点钟,我打沈颂芬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于是又打给小末,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下情况,同样也不在服务区。我只有找个地方住下来,睡不着,又出来满街逛。正因为我不知道沈颂芬家住哪里,所以心里存留着一个希望,能和她在街道拐角处不期而遇,说不定还撞个满怀……我揣着这份希望,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陌生的脸。
次日下午两点,沈颂芬终于打电话过来。上午我一直拨她的电话,不下十次,时而占线,时而索性静默,信号音都没有。此时她一脚踏进服务区,见有这么多未接电话,才回过来。她问:“打这么多电话,什么事?”
“你在哪里?”
“跟你说的啊,我在朗山陪我妈治病。”
“哪个医院?”
“你……你在哪里?”
我不得不说,“我已经到了朗山,去人民医院和中医院都找了一圈,没见到你啊。”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在乡下。”
“你妈病了怎么往乡下跑?”
“……这里有个草医懂偏方,我带我妈来试一试。不要说那么多了,你真是烦人,我今天回不了县城,你先回去。”
“我等你。”
“我许你死哩……我明天下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