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金泉茶楼,符启明果然在和人打牌。他们出牌的动作都很夸张,牌摔在玻璃钢桌面上发出啪啪的响。我认出其中一人,跑不脱的龚楚良。和他并排坐着的衣着光鲜,脸却皱得像酸橘皮,显然是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我不得不佩服符启明,他就是有本事和每一个接触过的人保持联系。在他看来,每个熟人都是一份资源,若不去联系,不说是浪费,也是闲置。我坐到符启明身边,他无暇看我。龚楚良认出我来,和我打招呼,微笑。他以前很少笑,现在换了牙齿,烟牙变得瓷白。
我说:“兄弟们都在办事,你在这里打牌。”
“打牌不是办事?”他漫不经心地回我,然后又打了一张臭牌,白丢了十分。我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扔给我五十块钱并说:“去对街徐记买三个盒饭,一个腰花两个回锅肉。这里的大碗饭我实在是吃反胃了。”
我说:“……”
“你快去啊,怎么搞的嘛。”他乜斜了我一眼。
“老符,你怎么搞的?”龚楚良说,“要买买四个嘛。”
“呃对,你看,我贵人多忘事。你就买四个吧,拿过来一起吃。喏,再帮我买四包黄芙。”他从他身前那一堆钱里又拿出一百块钱扔给我。
我不由自主地听从他差遣,走到对街买盒饭,心里却是十分奇怪,符启明几时变得有钱了?扔来一百块钱简直就像扔十块钱。以前,就以为他搞女人特别容易,没想到搞起钱来比搞女人更容易。
吃饭的时候就不能打牌,但可以说话。符启明问我:“怎么搞的,腰花都有点柴,这猪是不是有肾结石?”他嚼一枚腰花,像是被石砬子崩了牙,一口吐了出来。盒饭几口扒完,他们三人又打起了牌。符启明大失水准,屡屡出错牌。我继续坐着,无聊,忍不住指指戳戳,以免他白白输钱。他不耐烦了,冲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是来找你的,要走一起走。”
“你先走,别管我。”他交代我说,“要他们放心,虽然我在这里打牌,但我掌握的情况比你们任何人都多。到时候,岂止是猪头,我还要何大道走到我跟前讲好话!”
隔了一周,终于找到动手的机会。那个下午,符启明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是把兄弟多叫几个来,都赶去君悦达生,还说带好家伙,一旦动手就要让对方毫无招架之力。他说:“他们六个人,两个女的,两个比较壮实,一个风吹就倒,还有一个就是猪头。喏,这么一帮乌合之众,不费力的。”
我也不多叫,叫了五个,加上符启明六个。进去之前我们分了工,两个女的交伍能升对付,我和老彭各对付一个壮汉,连宝对付风吹就倒,闪熊对付猪头。符启明呢?符启明是进去挨打的,他不还手。这才是他全盘计划的关键所在。符启明本打算先是他一人进去抓赌。猪头一伙人正围着桌子打机麻,凭猪头的嚣张劲,不反抗是不可能的。要是六个人束手就擒等着一个人抓,这事说出去,猪头以后也不好在城南混。
符启明交代,我们五个都守在楼口,听见里面有响动再往里冲。符启明强调:“里面刚一响动,你们不要急着冲进来,掐着表等一分或一分半钟再进来,我身上也好挂几道伤。”
“不行,有这一分半钟,泰森能把李连杰打变周星驰。”我担心地说,“要是遇到手重的,能把你打得永垂不朽。”
“那就四十秒吧,说定了。OK!”
我毕竟不放心,符启明没专业地练过打,也没练过挨打。众人一商量还是我和他一块进去,要不然,只一人掀赌桌也不符常理。
我俩拿钥匙轻轻开了门冲进去,里面六个人都围着机麻,四个人在打,剩下的两个在买马。听见门响,有三个抬起头看我们,有两个还在看牌,还有一个低头抠鼻屎。
“派出所的,都不要动。”
几个人很配合,坐着不动,猪头站起来发烟,这一回是外国烟,烟蒂金光闪闪。符启明呵斥一声:“你也坐下!”我俩走过去,桌上没钱。打开机麻桌的钱盒子,里面塞满了烟蒂,他们当成烟缸用。
“我们是打着牌磨时间,素麻将,不带彩。现在打素麻将的应该算是道德模范吧?”风吹就倒振振有词。
“少废话,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我暴吼了一声,却不合规定。这听起来不像抓赌,哗像打劫。这些家伙也不懂条文,配合着掏钱掏皮夹。猪头的皮夹子有他的脸那么大,他从里面掏出好多毛票还有镍币,一角的五角的顶多一块的,哗啦一响满桌乱滚,像是小朋友砸了储蓄罐。这六个人友好地微笑着,示意我俩点钱。
我眼一瞟,见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忽然想起来,现在赌棍们赌钱不带现金,搞来一台电脑登录网银,输赢的钱就从网银上刷来刷去。我头皮一麻,用眼神示意符启明,笔记本里有名堂。符启明本来也锁着眉头,一看笔记本眼睛就亮了。他说:“这台电脑我要带走,送技术科检查了以后还给你。”
“这不行。”猪头明确地说,“这里面有我和小薇的私人照片,很激情的哟,但是我不往外传播****图片。再说,你们没资格拿走我的笔记本。”风吹就倒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俩这衣服穿的,只是辅警吧?”别的几个就买他面子,嘿嘿地笑,笑不出来拿打嗝充数。
符启明懒得理会,他就是要激怒这帮孙子,让他们先动手。动起手就好办了,他还打算让猪头嘴巴肿起来,这样更像一头猪。此时一看,猪头并不似想象中这么蠢,这家伙,好比猪八戒撇大条粗中有细。而且,看样子他早有准备。
符启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手照着电线轻轻一带,那台笔记本掉到了地上。地面是厚厚的地毯,笔记本掉在地毯上一个印度舞娘的肚脐眼上,闷哼一声,若有若无。
“对不起啊。”符启明等着看他们的反应。
“没关系,摔不坏,摔坏了也是它的福气。”
符启明脸色又暗了下去,知道今天的计划泡了汤,每一招都被这猪头算在前头。他做手势示意我往外走,但猪头叫住他。猪头说:“兄弟,上次我就对你有印象。你夹着一个老板包,办事有主意,那干警叔叔好像都听你安排。但今天这一招实在上不得台面,憋那么久就想出苦肉计?诸葛亮一肚皮计谋,哪一个有自残倾向?亮亮你不学,偏要学黄继光。”
猪头说着还想拍符启明的后脑勺,我一手把他格开。
“叫你外面的兄弟撤了吧,你别走,我对你很有兴趣。”猪头过来按住符启明的肩,惺惺相惜地拍了几下,又说,“时间还早,我们坐下来聊一聊,搞不好就建立了伟大的友谊,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多好。”
“……我还有事。”
“我不会让你为难。坐下来先聊聊,回头我会给上次打伤了的那两个兄弟道歉。上次我也够意思啊,他们几个要打人,我是左拉右劝,坚决不让他们下毒手。”猪头极力撇清自己显示着友好,又说,“兄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找几个人打听,没看走眼。认识你的都反映你能掐会算,不是一般人。”
符启明看看猪头,定定地站着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拉我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叫兄弟们先撤。”我脑袋有些转不过来,符启明似乎也不知所措。稍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打算留下来,陪猪头聊聊天。怎么会这样?他肯定和我一样没想明白。然后,他掀我一把催促我离开,同时又轻轻嘀咕了句,毛都没有还马克思。
3.梦窟
沈颂芬和我上到楼顶平台。本来还想看星星的,但天色浓黑,满天彤云像是穿在人身上。她心有不甘,拿着望远镜到处扫了一圈。扔开望远镜,沈颂芬忽又发现湾潭那一片暗下来不少。她问我,我说哪还亮得起来?半个月前我们所就动手,将那里所有赌档一锅端掉了。
“啊?怎么我都不知道?”
“领导说要封锁消息,老婆都不能说,何况你还不是我老婆。”我笑。
她还有点遗憾,问我赌档里抓到了多少个穿比基尼的女侍。我说只逮了一百多个,上穿胸罩,下穿兔尾裙,发卡上还镶着两只驴耳朵,那个性感啊,那个漂亮啊,被我们赶羊似的站成几排,个个星光奕奕,好似天上人间,挑出丑的都不输莫文蔚。
“那我够格去干这个吗?”她竟然自认为比莫文蔚漂亮。真没办法,原来那个港产高脚妹子是来给傻妞们增强自信心的,怪不得人见人爱男女通吃。
“你长得太正义凛然,人家不收。你一去人家以为你是收团费的。”
这天是周五,符启明不来,小末也不来。早上碰见符启明时,他主动跟我说:“钥匙配了一把压在那蔸牛舌子底下,你找找。最近我都不会上山,你带你家颂芬去我那住,过夜也行,但不要把床上的气味搞得太重。不要跟小末说啊,她毕竟是个女的,怪讲究。”
我回他:“放心吧,要说骚味你最重。”
沈颂芬还想在平顶上多待一阵,慢慢就感到冷。回到房内,开了灯。那只是一盏普通的日光灯,但因为窗外的浓黑,屋子里显得格外亮。一面墙上贴着一幅字,符启明的手笔,“梦窟”。她告诉我,这是符启明给这间房取的名字,内涵却是小末赋予的。两人住进这里,小末故意要刁难符启明,不让他碰自己的身子。“除非我们做了一样的梦,我才随你处置。”这搞得符启明很难堪,就像一个账号你本可以随时提款,有一天忽然锁号了。想找回账号,却被告知你先睡吧,梦里头会有新密码的提示。
“那符启明这一阵岂不是在当和尚?”
“也不一定。他还是很能耐,起码有两次和小末梦到同样的内容。你说,两个人同样的梦做得越多,是不是就越牢不可破?”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两个人梦与梦能够相通。如果在小末这一新政策发布以后,符启明还能找机会****两次,我估计是小末自己憋不住,不管符启明说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她都说自己也梦见。反正,该活动最终解释权在小末手里。
临睡前我想抱着她,亲她。外面是那么的黑,在这山上的房间里,我想我俩有可能榨取到相依为命的感觉。要是她不拒绝,我有把握,这一晚我俩将会淋漓尽致地享受对方的身体,得来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却拒绝了我,说在别人的房子里搞这个不好。
“……小末闻得见,她鼻子灵得像狗,谁来月经了她都闻得到。”
“你又没来,我帮你算着的。”我以为她这叫半推半就,再次靠拢了过去抱她抚摸她,想把她“发动”起来——对的,发动!就像八十年代用摇把子发动“东方红”拖拉机一样,虽然有些费事,但是车头终于突突突发出响声后,人就特别有成就感。她仍然拒绝我,说:“今晚分开睡,我睡沙发你睡床,看看我俩能不能做同样的梦。要是梦见了,明天我奖励你。”
若她存了心,这奖励未必比摸彩票中头彩容易。我不由得苦笑。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雨声弄醒的。我躺在床上,她睡沙发。她早就起来,站在白色的窗户前面往外看。山上下起了雨,窗外那些树颜色艳得发虚。山上的树有了红色和黄色的叶子。一层蓝绿色的雨雾在山间飘浮,远看城南城区,像被雾气推到更远的地方。
见我醒了,沈颂芬就问:“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你。”我晃着脑袋回忆,似乎一夜无梦。
“答案错误。今天你也只能清心寡欲了。今天晚上但愿你能梦到我梦里的东西。”
“那你梦见了什么?你总要公布答案,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我梦见了外公外婆。”
“这标准答案也太偏了一点吧?你还没给我机会让我见过那一对慈祥的老人。”
“你没法见到他们,他们都死好几年了。”
“呃好的。”我嗫嚅了一下,说,“要是我说我梦见了鬼,是不是也算基本正确?”
她想了想,说:“我不是刁难你。要是我俩从来都没做过一样的梦,那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我要求得不多,只想和你做同样的梦。”
我俩拿着冰箱里的垃圾食品糊弄了一顿早餐,她继续在山上看雨,我要和兄弟们去巡街。查赌档的事方兴未艾,新的私家赌档每天都会冒出来。我们打着伞在街巷里神出鬼没,忙到天黑一无所获。符启明打来电话,说在桥上请宵夜。我要挂电话他又叮嘱了一句:“你自己来就行,不要把你家沈妹子带来。等下吃完了,你打个包带给她。”
桥上搭起一座座“蒙古包”,一个破音箱放着《草原之夜》,吃客却不多。我撩开布帘走进其中一间,里面有四个人,其中三个都是所里的兄弟,冲我打着招呼。对面那个女人正低下头点上一支烟。她仰起头,我认为香港美女还像当年那样漂亮,虽然沾上了毒,但是……有时候,美女的萎靡不振更能勾人心魄。
符启明冲她说:“你认得他吗?丁一腾,他认得你。”
“是嘛。不好意思,我们见过吗?”
我正想说我也在佴城一中混过,符启明又抢着说:“他一直都暗恋你。”
夏新漪晃着啤酒瓶对我说:“那我们喝一口。”
符启明说:“谁暗恋你你就喝呀?你一天到晚尿个没完,我怎么办?”
她还是喝了,将瓶中液体喝低了五个手指,我喝了半瓶,肚皮阴凉。烤串一把一把地摆在桌上。伍能升和闪熊怂恿我回忆往事,我就回忆当年夏新漪在一中的知名度,不无夸张地说了一些男孩为她做出的疯狂举动,比如喝酒、打架、割腕自杀……她嘴上说着“是吗,是吗”,表情却安之若素,听着听着还把脑袋枕在符启明的肩上。符启明捏着她的脸蛋说:“真看不出来,你那么小就祸害人间。”
她把他的手指掰开,说:“别捏,我面瘫。”他的手移开了,她的脸果真像块面筋,手指印好半天都现在上面。
我问:“小末呢?”
“鬼知道她又去哪里偷人。”符启明呵呵地笑着,把韭菜和洋葱片放进烧烤盘翻炒,炒热以后又往韭菜上打了几个鸡蛋。他又点了几盘腰花和大肠,再把那些东西统统倒进去煎炒。空气中弥散着补肾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