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放辽坐下来,符启明一口叼起两支烟一齐点上,分一支给他:“抽!”
我也点了一支烟给伍能升,四个人脸上各自长出一蔸烟树。
“现在告诉我,什么时候吸的?我这是帮你,你要放明白。要是你哪天被搞到所里,哪有这么轻松?用棕绳子绑你,搞得你鬼喊鬼叫。”停了停,他又说,“昨天有个外人,我不想让他知道,没动你。今天都是兄弟,有事也不会传出去。”
照他这么说,徐放辽早就是他案子上的肉。
“我没吸!”
“没吸怎么会和粉哥粉妹搞在一起?”
“我是去帮人拿货……”
“到谁手上拿的货?胆子真够大,一次竟然敢拿十几个包子。”
“……最多一次也才五个!”徐放辽是个新手,我们这一套诈供的惯伎,他全都当成真话听进耳里。
“到谁手上拿的?”
“叫不出名字,就知道别人都叫她白姐。”
“小白蛇。”符启明脸上有了不经意的微笑,又说,“你也不想想,小白蛇一直能在城南混,有什么事情敢瞒我们?你的情况早就搞清楚了,我知道你是伍兄的朋友,好心救你一把。你怎么搞的?”符启明语气温和下来,还拍拍徐放辽的脑袋,徐放辽便哭了。他的情绪都不知不觉进入符启明的掌控。他交代是有个女朋友,吸毒的,他买药都是为了她。
“夏新漪?”
徐放辽睁大了眼睛:“你都知道?”
符启明和蔼可亲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丁公,说:“还他妈以为是和你开玩笑?”
徐放辽控制了一下情绪,回忆起他和那女人的事。以前在佴城一中,他比我矮三届,也就是比夏新漪矮两届。我对他毫无印象。我读高中时他在初中部,那个年龄的小孩就像等着脱壳的蛹,身体正处在急遽变化中,几个月就蹿高一大截,换一副模样。他初三的时候,不知怎的也迷上了夏新漪,一闭上眼全是她的影子……伍能升评价:“呃,看不出有些早熟……”
“少插嘴,听他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看见这个女的,全身发麻。她老是和一些混子在一起,我看着不顺眼,想自己有一身武功,把那些家伙打个噼里啪啦。但我谁也打不过。我想救她……”
“呃,是个乖孩子。”
“后来我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劝她不要再和那些人搞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真正的。我比她小两岁,但我觉得可以感动她。我当时就考虑到,多的是人给她写情书,她未必知道我是谁。我还特意去拍了大头贴,贴在信纸上一起寄给她。当时我想亲手送她信,但是不敢,最后才想到可以寄给她。我知道她在哪个班。”
我们三人整齐地喷笑出声。符启明又评点道:“这情节蛮好,贴相片的情书,像个韩片名字。”符启明叫伍能升拿几瓶啤酒。冰箱里贮满火腿肠臭干子方便面,虽是垃圾食品,但能供应通宵打牌需要补充的卡路里。啤酒少说贮了两打。
徐放辽一有倾诉机会,也是很投入。信寄出去以后,当然没得到任何回音。他又寄了几封去,都一样的下场。夏新漪是高二辍的学,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到她。今年年初,他在城南路边一家很破的盒饭店里偶遇这个女人,虽然有些变化,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来。她独自一人吃着盒饭,他凑过去和她搭腔,她很随和地把话接了过去。她还记得有人寄来的情书里夹着照片,他就很高兴。吃了饭,他邀她去哪里走走,她没有答应。他跟她要电话,女人倒也爽快,让他拨自己的号,互相就算有了联系方式。两天后他打她说的那个号,空号。四月份的一天,他忽然收到一个短信,“你能帮我忙吗?”面对陌生的号码,他直觉是夏新漪,毫不犹豫地回了过去。她挑了个地方两人见面,她问他要一千块钱,他掏了三千。她把钱拿过去,他就说:“我送你回家好不?”她没有拒绝。那以后,他可以随便出入她的屋子,她也时常问他要钱。有时候她懒得走,就要他帮自己去取几个包子。
“……就这些?”
“就这些,老大,我不骗你。”
“谁他爸爸的是你老大!听着,以后你想怎么搞还怎么搞,但取货尽量让她自己去,你不要卷进来。以后,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徐放辽泪水长流地点点头,眼光里有无尽的感激。
7.星空
碰到轮休,我打算睡到十点,结果睡到十一点。我下楼想搞点东西吃。我仿佛还在长身体,一口气吃了五个烤饼,拿不准要不要吃第六个,这时旁边一辆车在我身边响着喇叭。一扭头,见符启明摇下车窗冲我微笑。他从哪里借来一辆奥拓,叫我上去。我问他会开吗,他说看看使用说明书就会用,摸一摸开关就全通了,只差没拿驾照。
他车开得很稳当,告诉我说这是从交警队一个朋友手里借来的,是暂扣的违章车,这几天可以放肆用。车子穿过一桥,循一条小路绕上左家山,山顶上有一幢三层的火砖房,一看就是农民房。走进二楼最里面那间,小末和沈颂芬都在,我一进去她们就朝我脸上扔东西,不是五彩纸屑,这东西打在脸上还有些分量,定睛一看是苞谷粒。她们肯定在这里就地取材。她俩以外语系的专业水平唱起英文的生日歌。我告诉她们今天不是我生日,农历不是,公历也不是。我出生时按农历是在八月底,后来兑换成公历是十月初六。她们说是,还把一本袖珍日历摆到我眼前。我一看,这一天农历正是十月初六。真有她们的,这么阴阳一组合,我的生日竟然有四天,仿佛我妈分了四次才把我产下,生得旷日持久,艰苦卓绝。
然后是喝酒。每个人都喝,包括两个妹子。这一段时间,她俩酒量芝麻开花节节高,摸着酒杯眼神就迷离。只买了两瓶,喝完,小末还要酒,踉跄着想往楼下走。符启明说不喝了,小末说去你娘的。符启明一个恶虎扑食把小末拦腰抱住,往上抱起让她脚不能着地。小末咯咯咯笑起来,带着母鸡下蛋时的愉悦和骚情。
沈颂芬适时拉了我一把,把这个房内的空间留给他俩。带上门时,她还在我头上杵一下,说你真不懂味咧。
这是个农家院子,符启明租的这间是二楼最里一间,楼道再过去有杂木板子钉成的门,我以为里面是厕所,推开门才发现这里面是上三楼的楼梯,螺旋形。螺旋楼梯通到平顶,但旋了有540度以上。我不得不佩服这户主活学活用,建一楼时他肯定还没想到螺旋楼梯,建到二楼,肯定是在哪里看到这么个玩意儿,当即拍板,左侧的楼梯掐断了,从右侧修螺旋梯!
“来,你上来呀!”
沈颂芬已经上了几级阶梯,回头招呼我。我随着她往上面去,顶楼是晾台,现辟出一个角落,被人精心地布置过,里面摆了一组老式沙发,一个茶几。这些东西我在所里贮藏室见到过,肯定是符启明弄过来的。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主镜镜身标有“B50T”的字样。我在跑不脱那院子里就见过这玩意儿。
她说:“昨天我们三个人清理这个地方用了一天。本来想叫你来,符启明不肯,说要给你个惊喜。”
“我有什么好惊喜?”
“等会儿你要耐心一点,今晚,我打定主意,要教你观星。上次你没看到,不怪你,今天我帮你调镜。”
“每个人有不同的爱好,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爱好强加给我,我又没流鼻血,凭什么要扯起脖子看天?”
“你都还没入门,怎么知道你不喜欢?等你在天上认出来第一颗星,第一个星座,看见第一块星云,看见第一阵流星雨,你就知道了。”沈颂芬在兴趣小组待得久了,发展新会员时她肯定给新手讲过入门教程,现在跟我讲这些,一串一串的话都像是背熟的。又说:“不会观星,夜晚的天空对你来说就是浪费;要是看进去了,所有的星座都跟你有关系,不好吗?现在,我们三个都要抢着看了,就你一个不干这个,时间一长和我们说得上话吗?你不要自己孤立自己啊。”她不由分说把我按在破沙发上,塞给我旋转星盘,教我怎么对位。
我把眼睛杵在目镜上。此时天际微蓝泛着浅黄底色,天山交界的地方有些绛红色一点一点地消失,天上还找不出一颗星。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天空,仿佛在水里浮动,没有肉眼看到的那么真实。
她放了一盘CD,CD机也是符启明从所里搞来的。前回所里缴获了一批假货,有两箱都是日本索尼D868,上面注明Made In MALAYSIA,其实全是南方乡镇企业做的。CD机很单薄,两只喇叭却很大。沈颂芬放了一片碟进去,反应了好一阵,音乐刚要响起,却拽出一阵咔咔的声音,听着很是费力。我问:“是不是CD机太小,带不动音箱?”她告诉我两只音箱是单独插电的。CD机不是老牛,音箱也不是破车。音乐响了一阵慢慢就平稳,她告诉我是新近流行的《星空漫步》,叫我随着音乐再看看天空,想象一下宇宙的浩瀚无垠。我听着音乐,心情真就一点点地静了下来,把眼睛杵向望远镜。启明星不知几时冒了出来,坦白地挂在那里。
我用望远镜去看星星,寻星镜和主镜的轴没保持一致,每一次寻星都要调整。沈颂芬说一分钱一分货,这台望远镜是入门级,用了一年多就零件松动。比它贵一倍的望远镜,肯定没这些毛病。但眼下,只能将就。
她悉心地调试着镜轴,把臀部完美地拱了过来,我就忍不住将手按在上面。她如此投入,竟似没有发觉。调试好,她才啪地拍开我那只手,要我看。我吸口气,将眼睛杵向主镜目镜。天空呈现虚幻的黑蓝色,金星大得像一颗橘子。我以为它会像月亮表面一样沟壑纵横,还有数不清的盾状火山以及陨坑,但我看到的是一团类似于大理石的纹路,且有些许飘浮感。
“看不清啊,能不能再调高一点?像是云图,看不到地表。”
沈颂芬扑哧一笑,说:“金星本来就是这样,表面是浓厚的气层和硫酸云。要想看清它的表面,光学镜都不行,要用射电望远镜。”
我不再多言,把那颗星仔细地看看。我以为新鲜感会持续五分钟,仅仅过半分钟,就已兴味索然。我把望远镜让给沈颂芬,她调动着镜体找别的星,并告诉我隔半个月会有双星拱月的奇异天象。我无动于衷,所谓奇异天象不过是爱好者们对抗枯燥而炮制出的一个个期待。
星空渐稠,她突发感慨,说如果有了钱,想自己建一个天文台。她问我,到时候在天文台里一起过夜,想不想?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闭目想象那场景:天花板换成玻璃穹顶,我们拿来当成卧室,虽然仍在室内,做起爱来却有如野合。做完之后睁开眼,满天的星星反倒像是闲逸的看客,把我们这一幕当成了****。它们平静地看着,不像老光棍们看****那样焦躁不安。
我感慨地说:“那会很爽。”
“是啊,很爽!”她很高兴我能这么呼应。
符启明和小末走上来时相互搀扶,两张脸松弛而又愉悦,显然刚才那一阵他俩缠绵悱恻,鱼水甚谐。符启明问我俩要不要下去,沈颂芬呸一声,小末直接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他却很得意地抹了一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的气味。
我眼睛又杵到望远镜前,想随意调动云台,碰见哪颗星就看哪颗。但沈颂芬不容许我信马由缰,她希望我按她指导,先找到北斗七星,再从天枢、天璇的连线找到北极星,以此为原点,建立坐标体系,所有的星座便安分守己地等着人去找……我被她的按部就班搞得没了胃口,把望远镜推给小末。她俩将望远镜移了个位置,我和符启明挤在破沙发里。符启明告诉我,他就是冲着上面这个平顶适合观星,才打定主意租住在这里。谈条件时,户主很爽快地让他在平顶上圈一块地方看星星,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另收费。在户主看来,就算是在平顶上养两笼鸡也无所谓。户主老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菜农,符启明说,那人晚上也爬上来借这架望远镜,不过他不往天上看,而是放平了,放低了往山下那些房子看去,想象着自己的眼光能穿透那些挂了窗帘的窗户。事实证明,要是望远镜有这功能,那么女人们只有在铁打的屋子里更衣了。
她俩看了一阵,揉着眼睛走过来。观星是耗眼力的活,不轻松。坐下来后,他们三人说起近期的计划。他们盼望着周末,到时就可以带着干粮和帐篷,去城外坡度缓和的山岗找片地方宿营,幕天席地,放肆地喝酒,躺在地上,直视无碍地看着天空。那样的话,天空会显现出一派低垂的模样与人亲近。符启明火线入党似的学了开车,就是为了载着她俩在乡间路上任意行走,对路两边的荒坡挑挑拣拣,看哪里最适合观星。他们三人越说越热乎,打定主意,这个周末就这么干。要不然,到了这时节,天说凉就凉下来。
听着他们大谈近期的计划,我觉得自己已被他们这个小集体抛弃。我有点落寞地离开了他们,端着望远镜走向平顶的另一端。地势很高,风声杂乱,满天的星星就像虱子一样,在我头发里欢快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