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巴金
我不曾走入深山,见到活泼跳跃的猛虎。但是我听过不少关于虎的故事。
在兽类中我最爱虎;在虎的故事中我最爱下面的一个:
深山中有一所古庙,几个和尚在那里过着单调的修行生活。同他们做朋友的,除了有时上山来的少数乡下人外,就是几只猛虎。虎不惊扰僧人,却替他们守护庙宇。作为报酬,和尚把一些可吃的东西放在庙门前。每天傍晚,夕阳染红小半个天空,虎们成群地走到庙门口,吃了东西,跳跃而去。庙门大开,僧人安然在庙内做他们的日课,也没有谁出去看虎怎样吃东西,即使偶尔有一二和尚立在门前,虎们也视为平常的事情,把他们看作熟人,不去惊动,却斯斯文文地吃完走开。如果看不见僧人,虎们就发出几声长啸,随着几阵风飞腾而去。
可惜我不能走到这座深山,去和猛虎为友。只有偶尔在梦里,我才见到这样可爱的动物。在动物园里看见的则是被囚在“狭的笼”中摇尾乞怜的驯兽了。
其实说“驯兽”,也不恰当。甚至在虎圈中,午睡醒来,昂首一呼,还能使猿猴颤栗。万兽之王的这种余威,我们也还可以在作了槛内囚徒的虎身上看出来。倘使放它出柙,它仍会奔回深山,重做山林的霸主。
我记起一件事情:三十一年前,父亲在广元做县官。有天晚上,一个本地猎户忽然送来一只死虎,他带着一脸惶恐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他入山打猎,只想猎到狼、狐、豺、狗,却不想误杀了万兽之王。他决不是存心打虎的。他不敢冒犯虎威,怕虎对他报仇,但是他又不能使枉死的虎复活,因此才把死虎带来献给“父母官”,以为可以减轻他的罪行。父亲给了猎人若干钱,便接受了这个礼物。死虎在衙门里躺了一天,才被剥了皮肢解了。后来父亲房内多了一张虎皮椅垫,而且常常有人到我们家里要虎骨粉去泡酒当药吃。
我们一家人带着虎的头骨回到成都。头骨放在桌上,有时我眼睛看花了,会看出一个活的虎头来。不过虎骨总是锁在柜子里,等着有人来要药时,父亲才叫人拿出它来磨粉。最后整个头都变成粉末四处散开了。
经过三十年的长岁月,人应该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到今天我还记得虎头骨的形状,和猎人说话时的惶恐表情。如果叫我把那个猎人的面容描写一下,我想用一句话:他好象做过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情似的。我还要补充说:他说话时不大敢看死虎,他的眼光偶尔挨到它,他就要变脸色。
死了以后,还能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象虎这样的猛兽,的确是值得我们热爱的。
生活在奴才们中间,作奴才们的首领,我将引为生平的最大的耻辱,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