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所宅院,就坐落在邯郸府九曲胡同的最深处。
宅院从外面看起来显不出一丝的奢侈,青砖灰瓦的建筑,只是横在头上的牌匾上面书写着两个行书的大字:宋府。
没想到堂堂朝廷一品大员的官邸竟然是如此的普通。
宅院普通,人却不同。
宋启文,不到五十的年纪,高挑的身材,一双星目炯炯有神,虽然只是一袭普通的绸缎衣服,却依然掩盖不住他的威严与正直。
还没等王天南等人前来行礼,他就迎身上前,对着一众人行礼道:“王总镖头,福威镖局的弟兄们,这一路上你们辛苦了……”这句话将将说完,宋启文一辑到底。众人只听说过平头百姓给青天大老爷行此大礼,却从未见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给自己这些江湖客们行礼,一时间纷纷乱了阵脚,嘴里连忙说着“折杀小人”,一边又往后退着身子。
包括王天南在内的一众人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乡间村夫,他们也不是因为对朝廷大臣有所敬畏,他们只是没有想到宋大人竟然会做出如此举动,更是因此而对宋大人敬佩有加。
王天南知道,宋大人是为了天下受苦的百姓在感谢福威镖局,这一躬到底,是在替天下的百姓们表示一份谢意。闯荡江湖几十载,见惯了血雨腥风的白眉神鹰,此时也禁不住有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天下,归根到底,是百姓的天下!
百姓能够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这些本是他们最基本的需求,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些都变成了莫大的奢侈……
这是谁的错?
如果朝廷里多一些像宋大人这样清廉正直的好官,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奸佞当道,乱臣贼子统领朝纲,昏君整日酒池肉林,沉浸于女色,官员们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好像历来昏君无用且奸佞横行的朝代都是在最后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
治国犹如治家,的确很难,道理却极为简单。
生于乱世,忧世伤生,不是百姓的错,却是躲不过的灾祸。
连年的战乱、灾害、沉重的税赋,使得民不聊生。
国不将国,民将不民……
王天南再也不愿意往下继续想了,其实,想到这些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呢?
王天南率领着一众人跪倒了下来。
宋大人赶忙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众人,又拉着王天南的手说道:“王总镖头,本官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路上你们风雨兼程,不顾自己的安危日夜鞍马劳顿,甚是辛苦,为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说到这里,王天南分明看到了他湿红的眼眶。
宋启文的一躬到底,宋启文那红润的眼眶,在王天南看来,是这趟河北之行最大的收获。
这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像宋启文这样真心为民的好官实在是太少了!
回想起福威镖局这一路上的艰辛坎坷,王天南也曾经犹豫过,担心过,面对着弟兄们的受伤,甚至是倒下,他也曾经心痛过,甚至是心如刀割!可是,他至今为止却也没有后悔过!今天见到宋大人,王天南感觉这一路上的辛苦都算不了什么,因为宋大人这一躬,就是对活着的人最大的答谢,也是对死去的弟兄们最好的慰藉!
一躬,一跪,这里面已经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比千百句话更有分量的含义。
战神在一旁对着宋启文说道:“宋大人,这个少年就是陆飞,陆天羽的儿子。”
宋启文定睛仔细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阿飞。
眼前的阿飞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唇红齿白,健硕的身体,挺着身子站在那里,像是一杆标枪,更像是一棵秋天里的树。
阿飞笑了笑,像是一种礼貌的微笑。
这一笑,宋启文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独生女儿为何会对这个少年情有独钟,并且是如此的眷恋。
他发现,阿飞笑与不笑的差别真的很大。
不笑的时候,他就像是他身背后背着的剑一样,冷酷、无情;可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的孩子,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忧虑。
剑无情,人亦可无情,可是他真的像他的剑一般的无情吗?
无情也好,多情也罢,这一笑,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这个答案早就存在了。
从陆天羽的口中,从战神的口中,从自己女儿的口中,宋启文大致知道了阿飞这个人。
父亲眼中的他,倔强、不屈服、不妥协、不卑不亢,像是一颗被深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人为的踩踏,都不能阻止种子的生长,反而会让其越发的坚韧,最后破土而出。
战神眼中的他,善良、正直、有担当,心里的苦不会轻易表露出来,这并非是懦弱,或者是城府深刻,恰恰相反,与人相处的他更不喜欢用心机,或许是根本就不喜欢,也是不习惯。他宁愿自己受委屈,哪怕被折磨的痛彻心扉,他也不会说出来让别人担心;可是假如是他的亲人或者朋友受到了伤害,哪怕只是一丝的伤害,他也会用十倍的愤怒去报复那些伤害他身边亲人和朋友的敌人。
嘉颖眼中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一个挺直了脊梁行走在天地之间的男人!不世故、不伪善,真挚的情谊仿佛是天际最亮的那颗星星。即使是最明亮的星星,也不及他一双眼眸的光亮!他的眼睛里面仿佛可以容纳下无边无际的海洋,就像是他那宽广的胸襟,可是他的眼睛里面却绝不会容下一粒沙子!笑起来,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可是一旦遇到敌人,他冷酷的像是一头荒野里面游弋着的饿狼!他的人尚可有情,可是在危险来临的一瞬间,他的剑却最是无情!
自从宋嘉颖被陆天羽安排护送回来以后,宋启文发觉自己的女儿和以前不同了。
宋嘉颖在六岁那年她的母亲因为风寒不治从此永远的离开了他们父女俩,许多年以来,为了女儿的幸福,宋启文没有续弦。他虽然贵为当朝的一品大员,可是在家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宋嘉颖是他的独生女,他视自己的女儿为掌上明珠,虽然家教甚严,可是还是脱不了对女儿的溺爱。
宋嘉颖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即使身上还是有一些大小姐的小脾气,可是总体说来,她的确遗传了宋启文身上诸多的优点:正直、善良、心存大爱。
嘉颖长大了,渐渐的出落的亭亭玉立,落落大方。这几年来前来提亲的官宦子弟、富家子弟不计其数,可是嘉颖却一个都瞧不上;她不喜欢那些纨绔子弟身上的铜臭味,也更看不得他们骄淫奢侈的那副嘴脸。即使是当今宰相的亲外甥,嘉颖也断然拒绝了。
没想到,嘉颖会在孤岛上面和阿飞相遇……
更没想到,自从她回来以后,就整日对着窗外的桃花树发呆……
印象里的女儿是开朗的、活泼的,可是这些时日来她总是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甚至躲在闺房里面偷偷哭泣……
能够让一个女孩子为之哭泣掉泪的,只有想念,对一个男人的想念……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天意……
一个是江湖第一帮派狂帮帮主的亲生儿子,一个是当朝一品大员的独生女,在那个渺无人烟一片荒芜的孤岛相遇,这件事情的确出乎意料,若非是冥冥中本就做好的安排,两个年轻人又怎么会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呢?
缘分,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斩不断的丝丝情意,扯不烂的时刻想念……
多情的人很苦,不是吗?
既然这样,为何要多情呢?
即使是苦,即使是煎熬,可是爱的甜蜜与温馨又怎么会是那些自诩无情的人们能够懂得的呢?
阿飞不清楚宋大人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桃花,也就是宋嘉颖的事情,心情在此刻有些忐忑不安,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惶恐,这一点早就被宋启文看在了眼里。其实他早就当阿飞是自己的未来女婿了,只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这件事情有些不好开口。
宋启文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阿飞厚实的肩膀,然后对着众人说道:“各位,连日来大家不辞劳苦,风雨无阻,今日来到了寒舍万望大家莫要拘谨,客房早就为大家准备妥当了,各位不如先到屋里洗漱休息一番,一个时辰以后宋某携小女在贵客堂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
后院的屋子不计其数,虽然不算奢华,却也很是干净整洁,其中最大的房间足以容纳几十个人,最小的也可以同时住下两个人。李哲的伤尚未痊愈,需要小玉的照顾,他们同处一室。
黄波、刘成、孟炎,这哥仨紧挨着李哲的房间住下;岳追和阿飞紧挨着哥仨的房间;鬼医和王天南住进了战神原先住过的房间,老友们有些时日没见,此时正相谈甚欢。
阿飞在屋子里面踱着步子,时不时还抬头看着窗外。
他像是在等着谁,很急切,却又很是忐忑。
他像是希望对方出现,又像是有些退缩。
岳追早就察觉到了阿飞异常的表情和举动。
即使是多次面对强敌,阿飞的脸上也没有现在这种忐忑不安的表情。
他等的是谁呢?
岳追没有多问。
阿飞正要坐下,忽然听见外面有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阿飞的脸色有些变了。
其实阿飞早就知道无论早晚都会在这里遇到两个人,两个都算是自己至亲的亲人,只不过,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相信感觉会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人走了进来。
仿佛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即使眼前是刀山火海,如果这个人愿意,他也绝不会回头。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中年男人的话,只能说:霸气!
这种霸气并非是装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那种霸气。这个人身上的特质,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霸气就可以形容的。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或许没有谁胆敢自诩是天下第一,毕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是,如果这个人将自己排到第二,相信江湖上没有谁敢将自己排在第一。
自古武功出少林,即使是少林方丈空闻大师,也绝不敢小看这个人。
曾经的“崆峒七绝”质疑他的声望和武功,前去挑战,结果,他一个人,一柄剑,将七子全部刺倒于剑下。
让人忌惮的不仅仅是他已经达到空灵幻化的武功,更是他坚韧的性格,以及对目标不懈的追求。
只要他想得到的,一定能够得到。
只要他想征服的,也一定会被他征服。
自从他在江湖上出现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所谓的盟主。
他就是江湖上名望最高武功最强的人,甚至是战神,也没有战胜他的绝对把握。
没有人见过他出招,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剑离开过他的剑鞘。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此之上,他的武功又多了一个“稳”字。
他的剑招不是用来欣赏的,他的剑也不是玩具。
剑一旦出鞘,对方必定倒下,招数一旦发出,对方必定血溅五步之内!
死在他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不是他的朋友,就一定是他的敌人。
没有谁会傻到愿意和他为敌。
二十年来,他带领着狂帮在江湖上纵横驰骋,击败帮派无数,狂帮二字,在江湖中已经变成了让人顶礼膜拜的象征。
陆天羽,就是被万人膜拜的图腾!
连朝廷都忌惮于狂帮近些年来的声势,其中多次前来规劝陆天羽带着狂帮归顺朝廷,都被他断然拒绝。
他,不会对任何人低头。
即使是朝廷,他也不放在眼里。
他在追求什么?金钱?权利?
他富可敌国,他在江湖上就是人们心中的盟主。
他还缺少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失去了自己的女人,又让自己的独生子愤然离家出走,将自己放逐在孤岛上面……
这个局面,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或许他真的成功了,名誉、金钱、地位、声望……
或许他又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难道只是这些身外之物吗?
人,光着身子来,又光着身子走;来的时候流着眼泪,走的时候呢?
若是临死的一刻还在嘴角上面挂着微笑,即使他是贫穷的,却仍然是富足的、幸福的。
不是吗?
他好像永远不会受伤,永远不会被击倒。
可是,他心里的伤又有谁知道?
那个伤口,隐隐约约在流着鲜血……
每个人,无论他多么厉害,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命门!
陆飞,就是他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