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杰克·伦敦
故事发生在哈莱姆区,芬克太太来到一楼卡西迪太太家闲聊。
“你看美不美?”卡西迪太太说。
她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来让芬克太太瞧。芬克太太吓了一跳,只见卡西迪太太一只眼睛已睁不开了,周围一大圈青紫;嘴唇开了个口子,还有点淌血;颈项两边都有红红的手指印。
“啊!你的丈夫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我的丈夫从不这样。”芬克太太说,不让羡慕之情外露。
“要是我的丈夫一星期不打我一次,我会很难受。”卡西迪太太宣称,“他打我是因为心中有我,你说是不是?不过这一次可打得不轻,我现在眼前还冒金星。不过这星期剩下来的几天里,他会成为城里最讨人喜欢的人。他要为此补偿我,至少要买两张戏票,因为我另一只眼睛还能看戏。另外,他一定还会给我买一件绸衬衫。”
“可我认为这样不好。”芬克太太得意地说,“我丈夫绝对是个大丈夫、真君子,决不会抬起手来打我。”
“好了,别唱高调了,玛吉,”卡西迪太太一边搽金缕梅止痛水,一边笑着说,“你这是忌妒。你丈夫过于冷冰冰、慢吞吞,当然不会打你。他回到家里只会在一旁坐着,手里拿着份报纸做体操——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先生回到家确实要看看报,”芬克太太点头承认,“不过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只在读报中享受,这我承认。”
卡西迪太太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主妇似地笑了。她带着科尼莉亚现宝的神情,拉开和服式晨衣的领口,显示出另一处秘而不宣的伤痕:酱紫色的一大片,边缘呈橄榄色和橙红色。
芬克太太败下阵来,眼神变得黯淡下来,对卡西迪太太既忌妒又钦佩。一年以前,她同卡西迪太太都还是独身,她俩是城里一家纸箱厂的一对要好的朋友。现在她同她的先生正好住在卡西迪太太同她的先生的头顶上的一层套房,因此她不好跟卡西迪太太装模作样。
“当你丈夫打你的时候,你感觉痛吗?”芬克太太好奇地问。
“当然!”卡西迪太太发出一声快乐的高叫。“可话又说回来了,你碰到过一座砖头房子倒下来压着你的事吗?噢!对了,正是这么一种感觉——就像他们正在将你从废墟里刨出来。杰克的一记左手拳意味着两张日场戏票同一双新牛津鞋,而他的右手拳,嗯,那就得到科尼岛去玩一趟,加上半打网眼丝袜作为补偿。”
“但是,他打你的理由是什么?”芬克太太眼睛睁得大大地问道。
“傻瓜!”卡西迪太太疼爱地说,“说什么理由,因为他喝醉了酒。通常是星期六夜里。”
“可无论如何,你总得给他个由头。”芬克太太不肯罢休。
“哪有什么由头,这么说吧,我们不是夫妻吗?杰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而我又在家里,不是吗?他想发泄,不打我又能打谁?你说是吧?有时候是因为晚饭还没有准备好,有时候是因为晚饭早已准备好。什么原因杰克并不在乎。他只不过是喝醉了,后来他记起他是结了婚的人,就跑回家来,打我一顿。每到星期六晚上,我都把家具挪开,特别是那些有棱有角的。这样,当他动手的时候我不会磕破脑袋。他一记左手拳把我打得跌倒在地!有时候我倒地不起,他也就不再继续了,不过,要是我觉得这个星期想到哪里去玩玩,或者需要买件新衣服,我就跳起来让他再打。昨天夜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杰克知道我想要一件黑色绸衬衫,想了一个月了,我以为单是一只眼给打肿了不一定就能到手。你等着瞧,玛吉,我跟你赌一块冰淇淋,今天夜里,我一定会拥有一件漂亮的黑色绸衬衫。”
芬克太太一下子陷入沉思。
“我家马蒂从来不打我一下。”她说,“正如你刚才所言,他一下班就闷声不响地回家,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来不带我上街逛逛,在家里老是坐在椅子里消磨时间。他也买东西给我,但是每次总是闷闷不乐的,因此我也不稀罕那些东西。”
卡西迪太太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她的好朋友。
“我很同情!”她说,“可是,不是人人都能找到一个像杰克那样的丈夫。假如大家都像他,婚姻就无缺憾了。你听说过那些心怀不满的妻子吧?她们缺的就是一个男人回到家里,每星期踢断她一根肋骨,然后用接吻和巧克力奶油冰淇淋来补偿。这样的生活才是她们需要的。我要的是一个有主人派头的男人,喝醉了揍你一顿,没有喝醉抱你一阵。我从不想与那种没有魅力的男人交往。”
芬克太太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紧接着一阵响动在过道传来,是卡西迪先生回来了,只见他两只胳膊都夹着包裹。玛米飞身向前吊住他的脖子。她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里闪烁着爱情的光芒,与那个被追求她的人打昏并拖到茅屋里来的毛利女郎醒过来时眼中闪烁的光毫无二致。
“噢,亲爱的!”卡西迪先生高声大叫。他丢开包裹,用力地抱着她举了起来。“我买了巴纳姆—贝利剧场的票;如果你打开那个有绳子的包裹,你一定会发现那件绸衬衫——哦,晚上好,芬克太太——我才见到你,对不起。老马蒂近来好吗?”
“他近来不错,噢,谢谢你的问候。”芬克太太说,“我得上楼去了,马蒂快回来吃晚饭了。明天我将你要的花样带下来给你,玛米。”
芬克太太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是一种说不出什么名堂的哭泣,这种哭泣只有女人才懂,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这是女人伤心时短暂而绝望的哭泣。难道他对她根本不关心?他们从不拌嘴,他回到家里就懒洋洋地东靠靠,西靠靠,一副忧郁、痛苦的样子,他倒是个蛮不错的供应商,可是他忽略了生活中的香料,无法使生活变得有滋有味。
芬克太太感觉生活中的船要停泊了,好没意思,她的船长的活动范围介于葡萄干布丁和吊床之间。他要是时不时走过来拍拍船帮或者在后甲板上顿顿脚该多好!她多么希望有一次开心的航行,在快乐岛的几处港口逗留。而现在,她的这个美好愿望看来是无法实现了。她同她的练拳对手在平平淡淡的若干回合中,没留下一处伤痕可以给人看,她厌烦透了。在这方面,她一度痛恨过玛米。看那玛米,时时带着伤口和青肿——礼物和接吻是她的止痛药膏——同她那好斗的、粗暴的、可爱的伴侣正进行着一次难忘的开心的航行。
芬克先生七点钟回家。他恨透了家务事,也不喜欢在安乐舒适的家门以外闲逛。他是坐有轨电车上下班的人,他是吞食了猎物的蟒蛇,他是倒下来就躺在那儿不动的大树。
“晚饭怎么样?合不合口味?”芬克太太问马蒂。
“唔!不错,很好吃。”芬克先生咕哝了一声。
吃过晚饭,马蒂单穿着袜子,找了张报纸,坐在那里看。
起来吧,新时代的但丁,为我歌唱地狱里最安全的角落,好让那光穿袜子坐在屋内的先生有个好去处。耐心的姊妹们由于亲属关系或者责任心通常会无任何怨言,不管他的袜子是丝的、棉纱的、莱尔线的,还是羊毛的,难道除了一言不发,就不能写出新的一章?
第二天是劳动节,卡西迪先生和芬克先生一整天不要上班。工人们得意洋洋地参加游行,或者聚在一起取乐。
芬克太太一早就把花样给卡西迪太太送过来了。玛米已经穿上了新的绸衬衣,连她那只挨了打的眼睛都勉为其难地放射着节日的光芒。杰克的忏悔是慷慨大方的,他们已经订了美妙的计划,包括逛公园、野餐、喝比尔森啤酒。
芬克太太是充满复杂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间的。玛米是多么幸福,虽然这种幸福使她伤痕累累,但也是有补偿的。这种幸福能让玛米一人独享吗?马蒂·芬克同杰克·卡西迪肯定不相上下,难道他妻子就永远不挨揍也得不到爱抚吗?芬克太太突然想到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窒息的主意。她要让玛米瞧瞧,她的丈夫也会动拳头,事后说不定比杰克更为情意绵绵。
对芬克一家来说,劳动节过得同平时的假日一样正常。厨房里的洗衣槽里,两个星期的脏衣服已经浸泡了一夜。芬克先生单穿着袜子坐着看报。难道劳动节就是在劳动中过去吗?
妒火在芬克太太的心中升高,而升得更高的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如果她的先生想揍她——如果他一直不想表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他的特权,不想表明对夫妻关系的兴趣,她就得刺激他尽他的本分。
芬克先生点着烟斗,用穿着袜的脚趾轻轻地擦着另外一只脚的脚踝。他很满意目前这种生活状态,就像一块未溶化的羊油嵌在布丁里面,这就是他的平稳的极乐世界——舒舒服服地坐着,从报纸了解外面精彩的世界,耳听妻子洗衣服时肥皂水的溅泼声,闻着已收拾进去的早餐和即将摆出来的午餐的美味。他满意极了,他心里又怎么会冒出打老婆的念头。
芬克太太开了热水龙头,将搓衣板插进洗衣槽。这时,卡西迪太太开心的笑声传了过来。这笑声像是一种嘲弄,是向楼上从未挨过揍的新娘卖弄自己的幸福。芬克太太该采取行动了。
她突然像个泼妇似地转向那个看报的人。
“你这游手好闲的懒鬼,”她大叫道,“我整天不休息,忙得焦头烂额来服侍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到底是人还是离不开厨房的狗?”
马蒂惊愕地抬起头,一时间他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芬克太太怕他不会动手,因为还没有惹得他上火,就跳上前去,朝他脸上狠狠地一拳,同时对他感到一阵热爱,那是她好些时日都没有感到的。“你站起来,马蒂·芬克,拿出你的魄力!”啊,她想就要感到他拳头的分量了,只为了表示他关心她,只为他心中还有她。
芬克先生跳了起来,因为玛吉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击中他的下巴。在这可怕而又幸福的时刻,她闭上了双眼,等候他的回击,快来吧!她念着他的名字,她向盼望中的一击迎过去,为这一击她等得好辛苦。
在下面一层的套房里,卡西迪先生正满脸愧色地替玛米的那只眼睛搽粉,准备出游。从楼上传来女人的洪亮的声音,毫无疑问是家庭冲突发出来的声音。
“马蒂同玛吉在吵架?”卡西迪先生猜测。“想不到他们也来这一手。我要不要跑上去,问他们要不要纱布卷儿?”
卡西迪太太一只眼珠亮得像钻石,另一只至少像浆糊。
“哦!哦!”卡西迪太太突如其来地含含糊糊地应着,“噢,你先别去,让我——让我先去看个明白。”
她快步登楼。她的脚才踏上上一层楼房的过道,芬克太太就从厨房门口猛地奔了过来。
“啊,玛吉,”卡西迪太太压低嗓音愉快地叫道,“怎么?他打你了?啊,他打你了?”
芬克太太奔过来,脸贴着好友的肩膀,伤心地哭泣。
卡西迪太太捧着玛吉的脸,轻轻地抬了起来,看见她满脸泪痕,红一阵,白一阵,可是在她那又白又红、带着雀斑的柔软的漂亮脸蛋上却找不到被打的痕迹。
“告诉我,玛吉,”玛米求她,“让我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打你了吗?他怎么动的手?”
芬克太太的脸又一次失望地埋到她好友的怀里。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进去。”她哭泣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声张。他没有打我,一下都没有,他——他在,啊,上帝,他正在洗那堆脏衣服。”
米佳·库尔达罗夫深夜闯进父母家,神情亢奋。全家人十分震惊,米佳把一份报道自己发生交通事故的报纸交给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