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躺在床上。
大开的窗子里吹进寒冷的山风,连同明亮的月光一道进入室内。不过,与其说是寒风让他变得清醒,倒不如说他原本就没有多少睡意。满溢的焦灼感笼罩着他的心头,让他始终无法入睡。
白天的内容其实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原本他也就没有管理方面的天赋。而且,内心中的那副画面一直在反复涌现,让他几乎无法分心去思考任何其他的事。
明天,明天就出发。贝伦暗自咬了咬牙齿,转向了背对窗口的方向。
与此同时,在城外,还有一个人和他同样焦虑。
“唔呣……怎么到处都有人啊!”
女孩双手抱胸,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城墙。墙头每隔数米就固定着火盆,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城墙上下。不时有巡逻的小队走过,把长长的影子映照在走道上。
阿德里安的民兵或许素质不佳,但他们至少依旧勤勤恳恳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另一方面,在这座军事化管理的城镇之中,他们的任务也确实比别的普通城镇更严格一些。虽说这种“严格”仅限于普通人而已,在那些经验有素之人的眼中,这样的巡逻实在是漏洞百出。
但城下这位显然不要谈经验有素,倒不如说她还是第一次实践这种以前只在小说中看过的场景才是。不过,小说中的角色总是有自己的办法的,例如现在这样:
比上一次更加冗长而繁复的咒语从女孩口中传出,每一个音节都给人紊乱和恶心的感觉。不过近十米高的城墙本身就是最佳的障碍,这段距离包容了一切音符,让它们分毫也没有传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
良久之后,稀薄的雾气蒸腾而上,将一整段城墙笼罩在迷蒙之中。女孩仰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翘起的嘴角露出四颗虎牙。她轻轻拍了拍双手,然后开始……
攀岩?
女孩整个人附着在城墙的外侧,以手指和翼尖嵌进石缝,向上攀爬。因为仓促建造而未经打磨的石料本身成为了最好的助力,不过即便如此,动作本身也就足够艰难了。小心地控制着身上的金属不发出声音,女孩以与外观完全不符的运动能力灵巧地翻上墙头,越过垛口,然后悄悄蹲下,藏在火盆下方的阴影里。等待着下一支巡逻的小队经过之后,她就这样伏着身体,在雾气的掩护下,快速地横向越过城墙。
这片城墙的内侧没有女墙,所以她用接近滚动的姿势翻下城墙内侧,落下数米,进入巡逻士兵的视觉死角之后展开双翼卸掉下落的惯性向前滑翔,最终在城墙下平稳地着陆。
到这里为止都很完美,然后——
“为什么城墙后面是空地啊!”
视角转回军营。
虽然每一间房屋都熄灭了灯火,但没有睡着的,可不止贝伦一个人。
里奥坐在椅子上,双手按住后脑,额头抵在桌面。
在那天的失态之后,他把全幅精力投入到了工作和训练之中,希望能借此忘掉内心的悲伤——还有尴尬。但这种办法似乎并不那么可靠,每到夜晚,他总是会想起那个晚上……
自己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小镇的卫兵,一个没见识过战争,连战斗都很少参与的普通弓箭手罢了。里奥有些自嘲地想着。
虽然他已经做得非常好——这点从哪些真正的民兵们在遭受袭击后的损失之惨重就能看出来。但他的同伴,无论瓦兰吉还是希腊人,都是些令人仰望的精锐,而他也下意识地选择了与他们对比。
所以他只能如此痛苦。
不过他依旧是个军人,无论再如何消极,他的内心中也一定已经做好了失去战友,或是被战友失去的准备。贝伦的醒来也加速了他摆脱痛苦和自责的过程,毕竟,一支军队有一半的信念都寄托在领导者身上。贝伦状态不佳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彷徨,连带着也加深了其他的负面情绪。但只要他醒来,这一切都能很快消解……只需要一点时间。
抬起头,里奥在胸口划着十字,正准备起身走向床铺。这时,他的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夜幕中的桑德斯城,显露出与前线阿德里安的肃杀气氛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专属于后方,名为“安全”的气质。
虽然数月前的那段围城经历还是许多人酒后的谈资,但实在有太多东西可以冲淡战争带来的紧张感了。无论是精神上的,例如新任领主大人的传奇经历——对,没错,贝伦的全套“传奇故事”,从出生到来到桑德斯为止,已经至少出现了四个不同的版本,在吟游诗人的传播之下传遍了大街小巷,还有着向远方蔓延的趋势;亦或者是物质上的,例如同样由新任领主大人带来的,他那让所有亲眼所见者都想要对此添油加醋的军队。
贝伦在北方参与的那场战争依旧在继续,而最初的那一批参与者,为了炫耀自己的经历,自然就把过程渲染得惊险无比——尽管他们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曾上过一次前线。再加上作为公爵一方的贵族,他们天然地就与帝国皇室多少有些对立。这两方原因相加之后,在有意无意贬低皇室派出的指挥者的同时,公爵领内的宣传口径自然就偏向了“最后力挽狂澜的”佐尔格伯爵。而真正出力的瓦兰吉们也作为“神秘出现的雇佣军”占了很足的戏份。数月之后,这份已经被美化得连贝伦自己可能也认不出来的战报终于南下传递到了他的领地内,于是再一次将城中的总体气氛向活跃这一方向引领了一大步。
连带着治安也好了许多——毕竟,在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新男爵领地内炫耀力量是一码事,触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精英战士又是另一码事了。
然而……有那么一些人,似乎不打算让城市的管理者就这样安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