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资一听,大喜道:“司马公铮铮风骨,耿耿直言,足以彪炳千秋!有司马公这样的骨鲠之臣以身作则垂范于天下,担任我大魏社稷之栋梁,则天子完全可以垂拱朝堂而化流四海矣!”赞罢,他又极认真极严肃地说道:“既是如此,孙某也就放心了。司马大人,孙某要向您交代一件极机密极要紧的事情,请附耳过来!”司马懿一见,不敢大意,急忙附耳过去。孙资脸色凝重,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司马懿听罢,脸色大变,转过头来,惊讶地盯视着孙资,满脸疑云地问了一句:“圣意已决?!”孙资脸色肃然,迎视着他的双眼,一言不发,用力地点了点头。
司马懿紧盯着孙资:“朝廷禁军不可用吗?”
孙资的目光略略低了下去:“虽然内廷羽林军和锐士营有曹爽、秦朗等把持,但郭表他们也在其中设有暗线……若是调用内廷禁军,陛下有些担心打草惊蛇……”
“唔……所以,陛下就想到了从外地藩镇调派死士,给郭党以惊雷一击?”司马懿明白过来,顿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便埋下头来在书房里急速踱了几个圈子,终于一咬牙站定了身形,缓缓说道:“好吧!老夫就让昭儿留在京师,任由孙大人差遣。孙大人所言之事,昭儿定会帮你办得天衣无缝。”
“二公子看似儒雅温和,恐怕做不来这等杀伐决断之事吧?”孙资有些犹豫,“孙某有些担忧二公子难以当此重任。”
“知子莫若父。昭儿随老夫出生入死历练多年,立身行事外柔内刚、气度沉雄,而且临机果断,从未失手。”司马懿慢慢捋须说道,“孙大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他。另外,老夫即刻密调江南锐士营中三千名亲信精兵伪装成市井之徒潜入京师,散布民间,万一事有突变,则可及时召用!”
孙资听罢,神色一敛,深深一躬,道:“司马大人不愧是值得陛下推心置腹、荣辱与共的社稷之臣。孙某代陛下谢过司马大人了。”
“为天子分忧,为社稷解难,本就是老夫身为顾命托孤大臣之责,陛下于老夫何谢之有?”司马懿喟然长叹一声,躬身还了一礼,“孙大人,请转告陛下,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老夫都一如既往竭力支持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震慑张郃
魏国的顾命托孤大臣通常都有一文一武两种身份:出外征伐便为将为帅,入朝辅政便为相为侯。司马懿一般在外疆动用的只是他那个“骠骑大将军”的职务,谁曾想他还会使用那个兼职的“御史中丞”的身份入朝议政了呢!这御史中丞之权极大,掌管对全国文武百官进行纪检监察和纠举弹劾的事务,上至诸侯公卿,下至州郡小吏,无不惧他三分。所以,当司马懿陡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向陛下建议在朝野之中重申先帝关于后族之家不得滥赏的遗诏并借机整顿纲纪,又牵头联系了太傅钟繇、司徒王朗、司空陈群、太尉华歆等元老大臣,公然否掉了郭太后关于要求将中垒将军兼国舅郭表晋升为大司马一事的提议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这才深深懂得了以前东阿王曹植关于司马懿“魁杰雄特,秉心平直,威严足惮,风行草靡”的赞语确非虚言。
正当文武群臣为司马懿公然得罪了郭太后而捏了一把冷汗时,司马懿出任关中统帅的诏书却悄然而又骤然地在朝堂上公布了。这宛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文武百官无不为之动容。
先前,何人出任关中主帅一直都是朝野上下所关注的“焦点”。然而,就在一夜之间,司马大将军驳了郭太后面子一事,又成了朝野臣民更为关注的“焦点”。围绕着这个“焦点”,不少奇谈怪论是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有人说,正是郭太后为了一挫司马大将军的威风,才让皇上调他到关中作战,让蜀寇教训教训他这个固执、自负的老臣;有人说,这是皇上为了平息郭太后之怒才不得已将司马大将军贬出朝廷任职;还有人说,司马大将军起先争关中主帅一职是为了立功,而后来被任命为关中主帅则纯系出外自保了……至少,很多朝臣认为,此番司马懿出任关中主帅,无论对蜀作战胜与不胜,都是凶多吉少的了。
但是,也有一部分朝臣并没有被司马懿驳了皇太后面子一事而冲乱了视线。他们一直在冷眼旁观司马懿出任关中主帅一事的动态,关注着最实质性的东西——司马懿手中掌握着的权力的分量是在加重还是在减轻。这些人事先都不怎么看好司马懿,因为他本来在宛城当他的对吴作战总指挥一直当得好好的,但一听到曹大司马去世的消息,便飞马进京请命出征,完全是一派“舍我其谁”的作风,太张扬、太直白,极易引起皇上的反感。加上太尉华歆、司空陈群等元老重臣的强烈反对,司马懿执掌关中兵权的不确定性更是大大增加了。然而,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无论这其中的情节多么曲折多么复杂,司马懿最终还是在这场关中兵权之争中彻底胜出了,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皇上在朝堂上当众授予了他代表着可以在军中像天子一样行使杀伐决断大权的黄钺,同时又任命他的三弟司马孚为专管西线军需后勤补给事务的度支尚书并驻守长安负责接应。这一切,标志着这位青年天子对司马懿出任关中主帅的充分信任与极力支持。因此,在这一部分朝臣看来,司马懿完全是在充满争议的表象下暗暗摘取了胜利的果实。而他们接下来,就是擦亮眼睛,等待着观看司马懿如何在那崎岖险峻的汉中之地上演一出精彩异常的活剧来!
接到出任关中主帅诏命的第二天,司马懿专门在府中设下酒宴,派自己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亲自上门送帖,邀请了司空陈群、太尉华歆到席一聚。
而陈群与华歆也就真的应邀而来,到司马懿府中向他祝贺。酒席上,在旁人看来,这三位名重天下的元老大臣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好一出魏国版的“将相和”的大团圆喜剧!谁又曾料到他们三人在暗地里那一场场无形无声的恶斗已臻白热化的境地,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这一顿酒宴,至少当时在表面上是吃得和和睦睦热热闹闹的。然而,自次日起,陈群就请了三天病假没有上朝,而华歆原来佝偻的驼背也就弯得更厉害了,枯瘦如柴的手似乎再也握不紧那根御赐的紫竹杖,老是像中了风似的颤抖个不停。
在场的人都看明白了,在这一出“将相和”的大团圆喜剧中,胜利者以胜利者的姿态营造了这一团和气,失败者以失败者的姿态暂时接受了现实。嫌隙既已存在,双方的角力就始终无法避免,只不过有时会浮出水面,有时会潜入幕后罢了。
三月二十三日,曹叡亲率文武百官步行来到洛阳城正门为司马懿前往关中赴任送行。这是曹叡登基以来第一次为大臣出外远征而亲临送行,这种尊崇之极的待遇连当年的大司马曹真都不曾享受过。司马懿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拜谢,以坚毅果断的言行信誓旦旦地表示了“不破蜀寇誓不还”的决心。
午时已过,司马懿和司马师出得洛阳城来,策马奔出十余丈远,不禁却又回头眺望。毕竟是奔赴西疆远征蜀寇,沙场之事吉凶难测,今天每一位冲锋上阵的将领都不一定会看到明天的太阳。司马懿虽是身经百战,但他也毫不例外。他眺望着洛阳,目光中有些淡淡的不舍,又有些莫名的忧郁。洛阳,这座壮丽宏伟的国都,被夕阳罩上了一层金辉,沉默地回应着这位曾在其中纵横捭阖的大将军的凝望。而在城下,司马懿看到了那已然登上城楼,正目送着自己离去的皇上曹叡,看到了簇拥在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看到了次子司马昭站在城楼那寂寞的一角里深深地凝视着他。他们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那么不苟言笑,用最沉默的态度向他送行。
到了最后,他竟依稀见到曹叡一脸的凝重,抿着嘴唇噙着泪光向他猛地挥了挥手!就在这挥手之间,他仿佛把所有的嘱托、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支持,都无言地挥送出来赐给了在城下回望的司马懿。
司马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这一切,他也不管城头上面的人们看没看到,只是向着他们远远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便一勒缰绳,放马向前飞驰而去,把洛阳留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快马飞奔了很久很久,司马懿才回过头来,那座雄伟的京城洛阳已经缩小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他驻马而立,脸上露出了深深思索之色。
“父亲……”司马师停马在他身畔,不禁唤了一声,欲言又止。司马懿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有些踌躇的表情,说道:“你有什么疑惑,就问吧!”
“孩儿听说皇上在您离京之前又曾下了一道密旨给您。”司马师一脸认真地说,“请问父亲此事是否属实?”
“胡说!”司马懿脸色一沉。
“父亲不要再骗孩儿了。皇上那道密旨里要求您必须在长安留守五万人马备他随时调遣。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们以剩下的五万人马怎么可能斗得过蜀寇的十万雄师?”
司马懿脸色凝重,坐在马背上只是抚须不言。
“还有,孩儿近来在京城听得不少传言,说皇上和郭太后的关系越来越恶化了。两天前,皇上将郭太后的幼弟、黄门侍郎郭进治了贪淫污秽之罪,把他抄了家、免了官,还贬为了庶人。本来,以郭进那皇亲国戚的身份,那些小罪在他身上不该遭罚得如此之重……”司马师若有所思地说道,“依孩儿之见,皇上对郭氏子弟如此不留情面,郭太后势必亦会伺机反扑。值此京城局势激荡剧变之期,父亲恐怕最好是不宜出征,更应留在洛阳静观其变……”
“蠢材!”司马懿沉下了脸,语气犀利如剑,毫不留情地训斥道,“如今西疆国门之外大敌当前,社稷江山危在旦夕,为父岂可为争权夺利而留在京城守株待兔?为父相信,皇上此刻派我出京讨伐,正是将他的所有期望维系于为父一身,让为父在前方为他挡住蜀寇入侵。这样,他才可以腾出手来平息萧墙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