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淑珍家灯火通明,门窗也完全敞开,远远看去,屋中挂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身体,正诡气森森地摆动着。
吴淑珍死了!她的尸体被一条崭新的粉红色丝绸围巾挂在堂屋的房梁之上。她身穿寿衣,头戴寿帽、脚蹬寿鞋,半条舌头露出嘴外,死亡现场极其恐怖。
堂屋中间的饭桌上,摆着早已冷掉的四菜一汤,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红酒,现场的种种迹象表明,刘天民确实来过,并为吴淑珍准备了最后一顿晚餐。
半新不旧的DV录像机被刘天民放在一台早已过时的彩色电视机上。高文发现时,录像机还处于开机状态。里面记录了几个小时前他跟吴淑珍的一段对话,他们的对话冗长琐碎,又各执一词,没有争吵、没有狡辩,就好像他们各自的陈述与己无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DV上的画面是从吴淑珍欢天喜地地系上那条粉红色的围巾开始的。
“我经常跟人说,我儿天民总有一天会回来看我的,可他们不信,还说吴淑珍你就别做梦了,你儿子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他不想回来你再想也没用,恐怕等你死了那天,连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吴淑珍在镜子前照了照,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然后我就骂他们,我说你们这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账东西,你们咋知道我儿天民不会回来看我?我儿天民是做大生意的,天南地北到处走,哪跟你们家儿子似的,整天围着老娘屁股转,能有啥出息?”
刘天民说:“想不到你还是那么爱美,我爹说喜欢臭美的女人都贱!怪不得张裁缝用一条围巾就把你娶到手了。张裁缝给你一条围巾你就跟他上了床,幸亏你没有给他生孩子,要不然你可亏大了!”
“张裁缝的围巾怎么能跟你的围巾比呢?张裁缝是什么货色?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后来我一直用张裁缝给我买的围巾擦屁股!”吴淑珍说。
“我爹又给我托梦了!他说你跟着他没有享过福,还说你跟他过了那么多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让我给你买身新衣服,我爹的意思我不敢不从,你快穿上试试吧!”从刘天民手里接过寿衣,吴淑珍很快就穿上了,系扣子的时候,吴淑珍说:“你爹这是想我了!他一想我,我就活不长了!你爹的意思我懂,他是不忍心让我在阳间继续受罪了,我跟他过了那么多年,这点情分还是有的。你爹是不是还说我跟他过了那么多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吃上,就让你给我做顿好吃的?这个死鬼,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来麻烦你……”
吴淑珍弯腰走进厨房,一边走还一边说:“你一个大男人,娘咋好意思让你给我做饭呢?一想到临死之前,还能给我儿做餐饭,娘这心里就高兴,自打你爹死后,娘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吴淑珍很快就在那间巴掌大的厨房里忙活起来。她的动作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因为年龄渐长而显得笨拙。
刘天民自始至终依靠在门框上,视线在熊熊燃烧的灶膛里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停留,直到吴淑珍问他:“你累不累?累了就去睡会儿吧!你小的时候娘每次都是做好了饭再叫你,可你就是不愿起来,你爹就拿鞭子抽你。你小的时候可没少挨你那死鬼爹的揍,可你对他还是那么好。如果当初是娘先死,你爹同样会给你找个后妈的,说不定她比张裁缝还要狠,你爹也不见得就会袒护你,因为你爹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你爹一天都过不了!”他才走到灶前,指着砧板上的鸡肉说:“在西城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一顿肉!你还记得吗?那年过年,你给张家炖了一大锅鸡肉,可最后我只能像条狗似的蹲在灶台边上去啃张家兄弟啃过的鸡骨头,我的牙床都啃出了血!张裁缝给你们每人都做了身新衣服,可我的膝盖上还露着肉,后来我就趴在锅台上睡着了,还梦见了我爹,那是我爹第一次给我托梦。我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还说再苦也要活下去!”
吴淑珍不出声了,弓着腰拿着铁铲在锅里翻炒着,眼泪也同时落进了锅里。
“你哭什么?当年张裁缝一家那么对我你都没有哭,你现在哭什么?”刘天民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过了今天,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过了今天,我也就彻底解脱了!”吴淑珍说。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刘天民先是打开那瓶红酒,给吴淑珍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接着举起酒杯说,“这第一杯酒我代表刘天民敬你,感谢你对他的生养之恩。”
“你说你代表谁?”吴淑珍听糊涂了,“你不就是刘天民吗?”
“我就是我,刘天民这个人早就死了!”刘天民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我代表我爹敬你,希望你们能够早日团聚。”刘天民连续干了两杯,第三杯酒是吴淑珍回敬他的,吴淑珍拿着酒杯的手有些微微发颤,她说,“这第三杯酒还是让我来敬你吧!喝了这杯断情酒,我就再也不是你妈,你也再不是我的儿啦!我不配做你娘,更不配给你爹做媳妇!我即便到了阴间,也没脸去见你爹,就让我做个孤魂野鬼吧!”
刘天民从吴淑珍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想不想知道我12岁那年离开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知道了反而更揪心!”吴淑珍说。
“是先生救了我!就在我快要被饿死的时候,先生给了我一个馍吃!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我吃完了一个,他又给我一个,足足吃了五六个,才填饱肚子!”刘天民自顾自地说,“先生是个喜欢画画的有钱人,他家的宅子特别大,那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一个屋,那间屋子是先生他爹生前住的,里面什么都不缺。我住在那里就跟主子一样,除了先生,没人知道我在那里,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藏在那里,外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间屋子特别黑,我爹的被窝也黑,我藏在那里就像藏在我爹的被窝里一样,我沿街乞讨的时候,曾跟一个卖艺的学过口技,那老头还夸我学什么像什么,只可惜我跟他没几天,他就病死了!先生知道我有口技的本领后,他就告诉我,如果我饿了,就学女人哭,我一哭,就会有饭吃,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刚开始我还有点想不通,先生怎么会喜欢听女人哭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一哭,别人就会以为我住的那间屋子闹鬼,就没人敢接近那里,没人接近那里,我就不会被发现了。先生是为我好,他是一个大善人,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可老天偏跟他过不去,没过几年,就夺了他的命,我想报答他,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我就离开了,我原本是想一直往南走,可有一天晚上我爹又给我托梦了,他让我回西城,将你从张家救出来,尽管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我爹的话我又不敢不听,他说你娘不管怎么对你,她终究是你娘,如果没你娘,你也不会来到这个人世,就冲这一点,你也得去救她!你听听,你那么对我,可我爹他还是向着你说话,可你后来却不止一次埋怨我爹抛弃了你,你以为我爹想死吗?你怎么不反省反省你自己?你为什么总是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呢?什么生活所迫呀!什么怕我饿死呀!都是屁话!如果有娘疼,即便是饿死了,也比生不如死强!你就是没骨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冯秃子的那些丑事,你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在包子铺存菜的地窖里,你跟冯秃子都做了什么?后来被我撞见了,你却说冯秃子调戏你,你可真不要脸!你以为我毁了冯秃子的一只眼睛是为你出气吗?呸!我是在为我爹出气,你这种人就是死上百次千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其实我早就有杀死你的念头了,可先生却告诉我,对你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你活着,也让你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吴淑珍,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后悔过?”
吴淑珍始终在哭,先是抽泣,接着又发出呜呜的声音。
吴淑珍默认了!刘天民在揭露吴淑珍当年的一段风流韵事时,是那么的平静和从容,尽管他的语速很快,可他的面部表情始终如白纸一般僵硬。
吴淑珍在巴掌大的屏幕里接受了亲生儿子的羞辱。
母子二人冰冷怪异的对话,让高文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深知刘天民很快就会落入法网,可他的心情却更加压抑了!
也许,他们压抑的人生注定要成为案子中的一环,谁也无法逃脱横亘在心灵之上的阴霾之气,它让高文在一瞬间里从社会角色中脱离了出来,怀着一颗探寻的心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重新去衡量发生在尘世间的爱恨情仇。
刘天民一定是满怀失望地离开吴淑珍家的,吴淑珍沉闷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贱货!”是刘天民留给吴淑珍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这个人格扭曲的男人从此是否能够得到解脱!
吴淑珍用尽全力才将一张靠墙摆放的桌子推到屋子中央,她将板凳在桌子上放好之后,还很庄重地用手在刺眼的寿衣上扫了一扫,当她将那条粉红色的围巾套在自己的脖颈上并用脚奋力一蹬时,吴淑珍发出一声哀嚎。吴淑珍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她究竟要表达什么呢?
高文只能把那理解成吴淑珍其实并不想死,那声音是人类面对死亡时的本能反应。在刘天民长达几页的口供里,曾有过这样一句话,他说吴淑珍要是想死也不会等到今天,她若是想死,当初就不会赖在张家不走了!
警方对刘天民的抓捕过程并不曲折,那天晚上,是孙寡妇领着年仅9岁的儿子将刘天民“送”到警察手里的,这一情景让吴淑珍的左邻右舍们误以为孙寡妇是在偷情养汉,直到孙寡妇当着警察的面哭着破口大骂道出真相,人们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刘天民在自首之前,曾做过一桩让吴淑珍的左邻右舍们后来津津乐道的善举。孙寡妇说,刘天民委托她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代替他去他爹坟头上烧点纸。孙寡妇接受刘天民的委托,完全是看在那六万块钱的分上。
迈出孙寡妇家的刘天民仿佛正沉浸在一种轻飘飘的虚空里,脚下的泥土不像往日里那样松软,每迈一步也没有了陷入的感觉,他转身让孙寡妇送他一程,孙寡妇没有拒绝,便领着孩子在黑夜里和刘天民走了起来……
刘天民归案后,高文连夜对他进行了审讯。高文知道刘天民是抱着只求一死的心态向警方自首的,因此,这次审讯在其他人的眼里更像是一次长谈。
“我今天向你们自首,并不是想寻求一线生机,我真的没有那样想,做人没意思,还不如死了重新投胎做畜生!可我为什么没有自行了断而是选择了向你们自首呢?因为我觉得你们为我辛苦了这么久,如今我大仇已报,也该给你们一个交代了!做人不能总想着自己,也得为别人想想。吴淑珍就从来不为别人想,她只图自己好过,我不能跟她一样!”
这就是刘天民的开场白,一个人格扭曲者的最后倾诉,“是你们问,还是我自己说?还是我自己说吧!这些话已经在我的肚子里憋了很多年了,你们一定会认真听的,对不对?我相信是这样的,因为你们是警察,我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会记录下来,我该从哪说起呢?就从吴淑珍领着我嫁给张裁缝说起吧!”
“小孩,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刘天民说,当年他怀揣着少年的心事在西城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时,经常会有人这样跟他打招呼。
“你妈真傻,那么多男人不嫁,为啥偏偏要嫁给他张裁缝呢?张裁缝是什么货色?张裁缝一肚子坏水,他能让你娘俩有好日子过?”在西城卖豆腐的张婆婆也曾这样问过吴淑珍,刘天民说他当时就躲在张婆婆家的卤水缸后面,有时肚子饿了,他就会溜到张婆婆家,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就为了讨碗鲜嫩的豆腐脑喝。
“不嫁给他嫁给谁?你有儿子吗?张裁缝有啥不好?嫁给他先说能吃饱肚子,还有新衣服穿,我嫁给谁管你屁事?瞎操心!”刘天民说吴淑珍那天的不识好歹把张婆婆气得全身发抖。张婆婆说你吴淑珍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不跟你计较,可你当妈的总得为自己的儿子想想吧?你就忍心看着你那儿子被张家人欺负?可吴淑珍竟然“咯咯”地笑了,“你可真有意思,你若是看着心疼,就干脆把他收了去,我也少了一个累赘!”
吴淑珍麻木的笑声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刘天民的心坎上。
“从那以后,我最怕吴淑珍笑,张裁缝打我我都不怕,我就怕她笑,因为她一笑我就想吐,吐完之后我就会饿得全身没力气,你们根本就体会不到那种滋味!”
吴淑珍之前在陈述这段历史时,曾将矛头直指张裁缝一家,而她却扮演了一个懦弱和无辜者的角色,这让高文从中看到了人性的难测和虚伪。
高文插了一句:“我对你幼年时的遭遇深表同情,可这不足以成为你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这道理归道理,一旦具体到事情上,道理就连屁都不是了!”刘天民恳求道,“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听我说完了这些话,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要非杀这些人不可了!”
如果没有发生下面这几件事,刘天民心中的仇恨,很可能会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淡化,张家兄弟说不定也会逃过一劫。作为这几件事情的实施者,张家兄弟当年的疯狂之举,震撼了当时参与旁听审讯的所有人,他们后来的遭遇,在高文等人的心里,也就变得死有余辜了!
张家老大在刘天民的眼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二流子”。他的势力范围只局限在西城,出了西城,他什么都不是。这是生活在西城里的街坊们对张家老大的一致评价,后来在一次与张家老大的单打独斗中,被打急了的刘天民重复了这句话。这句话刺痛了张家老大的神经,凭借身体上的优势,他很快就将鼻青脸肿的刘天民绑在了院子中央的压水井上,而此时的吴淑珍,正给躺在凉席上的张裁缝拔火罐。
“叫叫叫!你就知道叫!他打你,你不会打他吗?窝囊废!”刘天民说当他听见吴淑珍的训斥后,就不再呼喊了,“我当时就是喊破喉咙也没用,吴淑珍是不会救我的,我是他的累赘,他巴不得我死!”说到这里,刘天民眼圈红了。
在刘天民千变万化的梦境里,有一根令他惧怕的毛线绳。这根毛线绳曾不止一次幻化成一条又细又长的蛇,死死地勒在刘天民的生殖器上。梦醒以后的刘天民,总能听见一声凄惨的哀嚎,从他11岁那年的秋天飘忽而来。关于张家老大用一根毛线绳勒断了刘氏家族生命血脉这件事,后来得到了人们的证实。至今仍在西城生活的老户们,对四年前那三桩血案并不陌生,他们说我们早就猜到这事儿是刘天民干的,看在这孩子过往的遭遇上,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据刘天民自己交代,这件事情也是致使他后来疏离陈燕的原因。“我连起码的男欢女爱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跟她谈情说爱呢?”
在刘天民的眼里,张家老二总是透着令人害怕的阴冷和城府。刘天民在张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刘天民往张裁缝买的肉包子里插针那件事,就是他告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