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王妃出身于蜀中的名门望族、诗礼之家,自幼就熟读诗书,通晓礼仪,不仅美貌温柔,而且深明事理。她自与刘谌成婚以来,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无话不谈,堪称知音。故而,尽管刘谌的诸位王兄王弟的府中皆姬妾成群、美女如云,但刘谌却绝不纳姬娶妾,甚至连父皇刘禅赏赐给他的宫女和歌舞伎也拒不接受,如数退回。他始终只爱着崔王妃一人,也只需要崔王妃一人,其他的美女,哪怕是她貌若天仙、声如莺燕,也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和欲望。而崔王妃也十分敬重刘谌的为人,极力支持刘谌的行为,只要刘谌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前几日,当她得知刘谌正在为出征将士筹集冬衣时,不仅心甘情愿地献出了王府中所有的积蓄,而且还偷偷地变卖了娘家陪送给她的全部珠宝和首饰。只可惜她的这片苦心并没有发挥作用,更无法改变诸葛瞻父子兵败身亡的下场。
今天上午,当诸葛瞻父子战死绵竹的消息传人成都时,崔王妃顿时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她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更为上朝议事的刘谌担忧:十多年朝夕相处的生活经历,使她对刘谌那种嫉恶如仇的秉性和宁折不弯的性格深为了解,知道刘谌过于倔强和坦直,常常敢于在父皇面前犯颜直谏,因而也经常惹得父皇不悦,招来一顿训斥或责备。所以,刘谌每次上朝,她都会忐忑不安,担心刘谌会触怒或惹恼了父皇,招致灾祸。尤其是在今日,刘谌的姊丈与挚友诸葛瞻阵亡了,国家和社稷危在旦夕,耿直的刘谌在悲痛与焦急的夹攻之下,又会在朝堂之上说出什么激烈的话语呢?这怎能不令她忧心忡忡!
就在崔王妃心急如焚、为刘谌担惊受怕之时,浑身湿漉漉的刘谌急匆匆地走进大厅。崔王妃见刘谌的衣襟上布满星星点点的血迹,脸色铁青乌黑,不由得大吃一惊,诧异地问:“夫君为何这般模样?”
“唉!”刘谌哀叹了一声,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崔王妃,不知该如何开口。
聪颖的崔王妃从刘谌那异常的脸色和奇特的目光上,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她凝视着刘谌,沉思了片刻,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口吻说:“贱妾自嫁与夫君以来,承蒙夫君之深情厚爱,视为知己,引为知音,使贱妾刻骨铭心,没齿不忘!夫君如有需贱妾之处,不妨直言相告。贱妾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入地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毫无怨言!”
“爱妻——”刘谌悲怆地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是怔怔地打量着崔王妃,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面对着年轻貌美、温柔多情的崔王妃,刘谌实在是难以启齿:如今,刘谌要崔王妃献出的,已经不仅仅是家产、珠宝和首饰等有价的身外之物,而是情感、生命和孩子等常人根本无法割舍的无价之宝。这无论是对于一个有着炽热感情和母爱的女人,还是对于一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和本能的人,都实在是太过分了,太残酷了,太不近人情了,太令人无法接受了!
从刘谌的悲声和热泪中,崔王妃意识到了事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难道魏军已经逼近了成都?莫非刘谌要步诸葛瞻的后尘,领兵出京,与敌人决一死战?她略加思索,一边为刘谌揩着面颊上的泪水,一边柔声地说:“夫君不必悲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帝室王胄乎?先帝历尽艰辛,九死一生,方创立下此基业。为子为孙者,岂能做不肖子孙!夫君如欲率军去与敌进行决战,贱妾绝不阻拦,即使……”
“爱妻真乃我之知音也!”刘谌终于横下了一条心,冷峻地说,“诸葛思远父子战死于绵竹,全军覆没。魏军兵马已经逼近京师,父皇不听我再三劝谏,已决意降魏,我等将成为亡国之奴。我实在不忍见先帝开创之基业从此覆灭,亦不忍见爱妻幼子屈膝为奴,由人去羞辱、驱使、蹂躏,故而……”
“父皇为何竟如此……”崔王妃先是惊愕,继而气愤,提高了声调说,“即使天不佑汉,社稷难保,为臣为君者亦应拼死一战,以身殉国。如不战而降,屈膝投敌,将来还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爱妻之言甚是!”刘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崔王妃,毅然决然地说,“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以身殉国。我虽无法保全先帝开创之基业,但也绝不屈膝投敌,做亡国之奴。故而,我欲在父皇出城降敌之前,携妻带子,先赴黄泉,以见先帝于地下。不知爱妻意下如何?”
“宁愿玉碎,不可瓦全。夫君之言正与贱妾之意相合。”崔王妃紧闭双目,沉默了片刻,而后猛然睁开了杏眼,慷慨地说,“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贱妾虽为女流,但尚知忠义,岂能忍辱偷生?夫君之举,乃‘舍生而取义也’贱妾安敢不从!贱妾与夫君相伴十余载,已是三生有幸,虽死无憾!故而,妾请先死,以明心志!”
“爱妻——”刘谌猛然抱住了崔王妃,声泪俱下地说,“若是真有来生,我仍要娶汝为妻,以偿还我今生今世所欠爱妻之情债!”
“但愿上天垂怜,让我二人世世代代成为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崔王妃泣不成声地说。然后,她憋足了气力,从刘谌的怀中挣脱出来,猛地向着房柱撞去,只听得咕咚一声,把脑壳撞碎,脑浆进溅,死于柱下……
“爱妻——”刘谌悲惨地叫了一声,扑倒在崔王妃的尸体上,泪水如泉涌出,洒落在崔王妃的身上。好一会儿,刘谌才从悲痛的深渊中挣扎出来,抹去满脸的泪珠,低沉地说,“爱妻稍候片刻,我不久便带着三个幼子前去与汝相聚!”
刘谌强忍住悲痛,把崔王妃的尸体隐藏在屏风后面,正要去唤三个儿子,不料三个孩子却手拉着手走了进来。
刘谌与崔王妃成婚十多年,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年刚八岁,次子年方六岁,三子年仅四岁。此三子皆聪明可爱,尽管他们都还年幼,但在崔王妃的亲自教诲下,均知书通礼。平时,刘谌每日晚间都与崔王妃和三个儿子在这个大厅里团聚,或与孩子一起背诵诗书,或与孩子一块儿玩耍,以享天伦之乐。近两年由于国家衰败,内外交困,刘谌欲尽己所能救急补漏,常常忙得废寝忘食,急得心如火焚。只有到了晚上,面对着美貌温柔的妻子与活泼可爱的孩子,刘谌方能暂时摆脱那些忧心的政事,获得短暂的快乐。
近些日子,刘谌受诸葛瞻之托,为出征的将士筹集冬衣,奔走于王公大臣、富户豪门之间,每日早出晚归,定更后才回府,因而很少能与三个儿子见面。如今,三个幼子一见到刘谌,显得格外高兴。一齐扑到他的身边,有的拉着他的手,有的抱着他的腿,有的揪着他的衣襟,连声亲昵地呼唤着“爹爹”,显得比往常更加亲热。
面对着这三个令人疼爱的、尚未成人的孩子,刘谌心如刀绞:虎毒不食子啊!就连牲畜也护崽保犊呀!可是,他却要亲手结束三个幼子的生命。这是否太惨无人道了?是否太不配做父亲了?他反复地问着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刘谌犹豫不决之时,稍微懂事些的长子说:“爹爹,母亲现在何处?孩儿还要给母亲背诵《论语》呢!”
长子的话突然提醒了刘谌,使他想起了已在黄泉路上等候着他们父子四人的崔王妃,想起了亡国之后的屈辱生活,同时也促使他最后痛下了决心:宁死不当亡国奴,不能让他的儿子奴颜婢膝地生活!他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毅然地撤掉了屏风,指着崔王妃的尸体说:“汝之母亲已经以身殉国矣!”
三个孩子见到崔王妃的尸体,先是一愣。接着就一起扑到了母亲的尸体上,摇着,喊着,哭着,其惨状令刘谌目不忍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三个孩子还在用力地摇着,喊着,哭着,企图把母亲呼唤回人间。亲眼目睹着这种惨状,刘谌再也无法忍受了,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他紧咬着牙关,暗暗地说:“爱妻,汝为何要嫁到帝王之家?孩子,汝等为何要生在帝王之家?”说罢,他使劲地跺了一下脚,猛地抽出宝剑,向着三个孩子砍去……
三个孩子糊里糊涂地死在了崔王妃的身边,结束了他们幼小的生命,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上涌流了出来,淌了一大片。刘谌两眼血红,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之中。他把宝剑横在了脖颈之上,向着崔王妃和三个孩子的尸体投去了最后的一瞥,然后紧闭上双目,悲惨地说:“爱妻,孩子,慢些走,我来矣!”言罢,用力一拉宝剑,一股殷红的鲜血犹如突然喷发的山泉。飞溅出好高好远……
已经是一更天了,浓重的夜色仿佛一只黑色的怪兽,吞没了成都,也吞没了北地王府。冰冷的雨点夹杂着雪花,洒向了北地王府,飘落在王府内那几丛茂密的毛竹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显得是那么阴森,那么凄凉,像是有一位悲痛欲绝的女子在不停地哭诉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