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昼短夜长,已经将近辰时了,群山环抱之中的江油关仍然沉浸在昏暗的夜色中。弯曲而窄小的下弦月,像是一把孤悬在半空中的镰刀,闪烁着清冷的微光。弥漫在空中的雾气,在漫漫的寒夜里凝结为霜花,悄无声息地洒满江油关的每一个角落。远远地望去,江油关就好似一头灰白色的大山羊,静静地蜷卧在涪水边上。
邓艾率领陇右之军进入江油关已经整整十天了。在这十天当中,他先是厚葬了以身殉国的李夫人:他不仅下令为李夫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而且还亲临李夫人的墓地,宣读了祭文,进行祭奠。他的这种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举动,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仅使马邈感动得涕泪交流,表示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就是那些本来心怀异志的归降的蜀兵,也大受感动,使关内很快便安定了下来。
安葬了李夫人以后,邓艾又着手对军队进行整编。由于马邈的不战而降,邓艾获得了他最急需的粮草和战马。这就使得本来已经陷入困境的魏军重新恢复了元气,为南下去夺取涪城打下了基础。不过,为了防备那些新归降的蜀兵出尔反尔,发生哗变。邓艾下令把他们全部分开,插入魏军的各部之中。如此一来,以后他们即使有哗变之心,也无有哗变之力。
更令邓艾感到欣慰的是,到了第八天,重新返回摩天岭去接取留在山中那些伤病将士的邓忠,带着五千名伤病的将士安全地来到了江油关。他命那些伤病已经痊愈的将士各归本部,把部分伤病尚未痊愈的将士编为一部,由一名偏将率领,留在江油关内继续休养伤病。
一切安排妥当以后,邓艾下令全军停止操练,歇息二日,准备挥师南下,前去夺取涪城。而邓艾则躲在大堂里,紧闭起大门,独自面对着马邈献出的那份地理图本,苦思冥想起来,筹划着夺取涪城的作战方案。
辰时过后,太阳才羞怯地露出了它那绯红色的面孔,像是一位迟起的少女,很不好意思地瞅着江油关。直到这时,那些睡足了觉的魏兵才懒洋洋地走出房门,有的一群一伙地蹲在房檐下晒太阳,有的三三两两地在关内闲逛。这些已经习惯于行军、打仗和操练紧张生活的人,一旦闲了下来,还真有点百无聊赖,没着没落。
到了申时,邓艾终于结束了苦思冥想,传令各部将领来大堂议事。经过了这些天的休整,各部将领的体力均已恢复过来,精神状态也和前些日入关时大不相同;就连刚刚从摩天岭重返江油关才有两天的邓忠,也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旺盛。令人不解的是,体格一向并不比别的将领差的田续,体力好像不仅没有恢复过来,反而比刚入关时还要差,显得萎靡不振,弯腰驼背,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
田续为何会疲惫到这种程度?这大概只有他自己与那几名从成都来的歌舞伎心中才明白。夺取了江油关之后,田续奉邓艾之命,昼夜在关内进行巡查。当他巡查到驿馆时,惊喜地发现了那几名从成都来的歌舞伎。本来就好色的田续,自离开狄道以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挨过女人的身子了,早就是心痒难熬。如今他意外地发现了那几名妖冶放荡的歌舞伎,压抑已久的性欲,便像山洪暴发似的再也无法控制了……
当晚,淫心如炽的田续就利用巡查之机,悄悄地溜进了驿馆,与那几名成都来的歌舞伎进行鬼混。那几名生死未卜的歌舞伎,惟恐得罪了这位将军而遭到杀身之祸,只得投其所好,任其所为……一连数夜,夜夜如此。田续色胆包天,有恃无恐,似一头发威的公牛,肆无忌惮地在那几名歌舞伎的身上喷射着自己的欲火。而那几名歌舞伎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放出自己的手段,使出看家的本领,尽其所能地去讨取田续的欢心……几夜下来,本来健壮的田续便成了这种模样。尽管如此,已经被那几名歌舞伎搞得神魂颠倒的田续仍不愿轻易撒手,还想在江油关多留几天,彻底地过把瘾。
田续这种与众不同的样子,并没有引起邓艾的注意。他见各部将领均已到齐,威严地咳嗽了两声,脸色冷峻地说:“我军占据江油关已有十天,经过这些天休整,将士之体力已恢复如初,可以挥师南下了。我军应趁涪城空虚,在成都或剑门关之援兵尚未到达那里之前,一举把其夺取过来。为此,我经过反复思忖,拟于明日一早率军离开江油关,经左儋道直捣涪城,不知众将以为如何?”
这些因奇袭江油关得手而大受鼓舞的将领,意欲再立功勋,为以后的升官晋爵铺平道路,对邓艾进军涪城的计划纷纷表示赞同,跃跃欲试。只有田续仍旧痴迷于那几名令他销魂荡魄的歌舞伎,舍不得离开她们,便借口说:“我军将士在翻越险恶异常之摩天岭时,体力消耗过大,虽经几日休整,但至今仍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均还显露出疲倦之态,难以再进行长途跋涉。以末将之见,我军还需在江油关再休整三五日,待将士们体力恢复如初之后,方可进军涪城。”
田续与其他将领大唱反调,引起了邓艾的注意。他眯缝起双眼打量着田续,吃惊地发现其精神状态更是与众将大为不同。田续的畏缩之言和萎靡之态,使邓艾深为纳闷。然而,纳闷归纳闷,邓艾还是耐心地向田续解释道:“江油关距成都不过六七百里,此关失守之消息,五六天就会传到成都。江油关乃涪城之屏障,涪城乃成都之门户,蜀国朝廷得知此消息后,马上就会调兵遣将去救援涪城。据我估计,再过三四日,最多五六日,蜀军之援兵就会到达涪城。我军如再在此处休整三五日,待赶到涪城后,为时已晚,又会陷入困境。”
尽管邓艾对他决定明日进军涪城的原因说得十分清楚,但已经是色迷心窍的田续仍没有醒悟过来,还是强词夺理地说:“据末将所知,从江油关去涪城,左儋道是必经之路。此道栈阁险狭,往来者只能紧贴着崖壁而行,骑马者必须下马步行,挑担者不能易肩,其艰难程度并不亚于摩天岭。以我军将士目前之体力状况,即使能勉强通过左儋道,待抵达涪城时也已筋疲力尽,难以为战。”
田续不听劝告,一再跳出来干扰邓艾的作战部署,使邓艾大为恼火。此时,他又想起了田续在进攻沓中和翻越摩天岭时的所作所为,一股子怒火不由得在胸中忽地燃烧起来。他怒视着田续,用劲一拍几案,气恼地说:“田续自离开狄道以来,怕艰惧险,争功抢利,多次横生事端,扰乱军心。此等畏缩不前、遇难思退之将,留之日后必为祸害!速速把他推出大堂,斩首示众,以安定军心,激励志气!”
邓艾将令一出,两名亲兵应声上前,不由分说,反扭起田续的双臂,推推搡搡地出了大堂。
虽然田续与这些在场的将领关系并不融洽,有时还发生一些磕磕碰碰,但无论如何,他们毕竟与田续同军为将、共同征战过多年,岂能见死不救?于是,邓忠、师纂、牵弘、王颀、杨欣等人一齐跪倒在地,替田续求情:
“田续因一时糊涂,口出荒谬之言,按军法当斩。但念其征战多年,颇有战功,就饶他一条性命。”
“我军涉险深入蜀国腹地,孤军奋战,将士本嫌不足,若斩田续,岂不是自断手指?”
“我军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不如免去田续一死,让其戴罪立功,岂不是对我军更为有利!”
邓艾见状,怕因斩田续而伤了众将的心,引起他们的疑虑,于今后作战不利,就暗暗地叹了口气,违心地说:“把田续押回大堂。”
色迷心窍的田续,经过了这一番惊吓,方才猛醒过来。他一进大堂,便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地说:“多谢征西将军再生之恩!末将今后定痛改前非,奋勇杀敌,将功折罪!”
邓艾的两道目光像锥子似的刺向田续,余怒未消地说:“汝数次乱我军心,本应斩首示众,只因众将苦苦相求,我才免汝一死。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邓艾又狠狠地瞪了田续一眼,严厉地说,“把田续拖出大堂,重打二十脊杖,以示惩戒!今后若再敢乱我军心,误我战机,二罪并罚,定斩不饶!”
翌日清晨,邓艾率领着一万多兵马,在马邈的引导之下,离开了江油关,浩浩荡荡地杀奔涪城。尽管途中要经过险狭而漫长的左儋道,但这对于经历过摩天岭折磨的魏军将士来说,已是小巫见大巫了,根本难不住他们。
第五天的中午,邓艾率领着大队人马来到了一个险要的去处。只见道路两旁群峰夹峙,陡竖如门;山峰之上,遍布苍松翠柏;山风吹过,林涛起伏,猿啼阵阵。无数只大胆的猿猴,犹如一群顽皮的孩子,聚集在路旁的松柏之上,蹦来跳去,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这些不速之客。更有一些胆大的猿猴,公然不惧怕魏兵寒光闪闪的刀枪,竟敢从树上蹿下来,抢夺魏军将士携带的干粮。它们的动作异常迅疾敏捷,使魏军将士无法防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猿猴跳跃而去。
邓艾被这险要的地形和奇特的景观吸引住了,勒住了战马,问着身边的向导马邈:“马将军,此乃何处?”
马邈自从被邓艾任命为向导官以来,一路上为魏军引路,十分尽心,使魏军减少了很多麻烦,避免了一些伤亡,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因而,马邈也赢得了邓艾的好感。如今,他见邓艾问他,忙赔着笑脸回答:“此山乃猿门山。此山之上,猿猴甚多,成群结队,难以计数,单身之过往行人,往往为众多猿猴所困,甚而衣物被抢夺一空。又因此山群峰对峙,形若城门,故日‘猿门山’。”
“噢——”邓艾恍然大悟,又问:“此处距涪城还有多远?中间还有无险要之处?”
马邈立即答道:“此山距涪城还有二十余里,中间虽有几座山岭,但。
左儋道:道路名,故道在今四川江油东北。均称不上险要。过了此山,大军便可直捣涪城。”
邓艾抬头瞧了瞧当空的太阳,思索了一下,然后传下将令:“全军停止前进,原地歇息用饭。”
马邈有些迷惑不解地瞅着邓艾,莫名其妙地说:“涪城近在眼前,大军若加速前进,一个多时辰就可兵临城下,攻其不备,征西将军为何却……”
不知是邓艾没有听清马邈的话,还是虽已听清但却不愿回答。他翻身下马,来到路旁的一棵大松树下,背靠着粗大的树干席地而坐,让亲兵取出干粮,慢慢地吃起来。
马邈不敢再多嘴多舌,默默地站在邓艾的身边,也取出自带的干粮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偷偷地观察着邓艾的面部表情,揣摸着邓艾的心思。大概是因为邓艾的牙齿不太好使,或许是因为干粮过于冷硬,他每啃一下,都要皱一下眉头。而他每皱一下眉头,都会引起马邈的猜疑:是不是因为刚才自己的言语不妥,引起了这位征西将军的不悦?
邓艾虽然低着头吃干粮,可似乎也觉察到了马邈猜疑的目光,抬起头来招呼着马邈:“马将军,坐下来一块吃,边吃边聊,以话当菜。”
“降将岂敢与征西将军平坐而食!”马邈谦卑地说。
“马将军何必开口‘降将’闭口‘降将’?汝既然已经归顺了我军,就成了我军将领,我岂能歧视于汝!”邓艾朝着马邈款款一笑,轻松地说,“要说降将,蜀国之大将军姜维不亦是一员降将乎?”
邓艾轻松的话语不仅消除了马邈的疑虑,而且还让他有些自不量力地想入非非了:姜维是一员降将,我亦是一员降将;姜维以降将的身份能够当上大将军,我为何就不能?姜维能当上大将军,靠的是诸葛亮的赏识和栽培,而诸葛亮能在朝中一言九鼎,是由于他帮助先帝刘备建立了蜀国。邓艾在灭蜀之后,功高盖世,也会成为魏国的“诸葛亮”。我只要能得到邓艾的赏识和栽培,就会与姜维一样步步高升……这么一推论,马邈的眼前幻化出了一幅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图画。若想使这幅美妙的图画变为现实,就必须依靠眼前的这位征西将军!想到这里,他就恭恭敬敬地在邓艾对面坐了下来,献媚地说:“征西将军用兵如神,此次进军定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举夺取成都,荡平巴蜀,创立出盖世之奇功!末将虽然不才,但愿追随在征西将军之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邓艾淡然一笑,平心静气地说:“马将军久守江油关,不知对涪城之状况是否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