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化跟随姜维作战多年,深知姜维用兵一向胆大,敢于冒险,常使对手防不胜防。他又重温了一遍往日的那些旧事,使原先的那一连串的疑问逐个地消失了,只有那轮跳出云层的明月,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毫无疑问,是姜维的调虎离山计使诸葛绪撤离阴平桥头!
“诸葛绪,这回汝可中了姜维大将军之计!”廖化满腹的忧愁化为乌有,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边走边吩咐身边的亲兵:“传令全军,立即披甲上鞍,待桥北魏军一乱,马上冲过阴平桥,前去接应大将军!”
由于大部分的魏军已经撤离,几天来兵马喊叫、刀枪晃动、乱纷纷闹哄哄的白水北岸、大桥北头,顿时安静了下来。湍急的白水,猛烈地拍打着两岸的石崖,飞溅起几尺高的浪花,发出阵阵滚雷般的响声。在群山环抱的峡谷中产生出嗡嗡的回声。
奉诸葛绪之命率军留守阴平桥的魏军副将,站在白水岸边,望着对岸蜀军的营寨,心中也像河里的流水一样,翻滚不息。尽管他属下的兵马与对岸的蜀军在数量上不相上下,但蜀军皆是训练有素的兵马,而且久经战阵;而他属下的这些兵马,是从三个郡中临时抽调来的,对付那些山贼毛寇倒还可以,若要与廖化率领的蜀军对阵,只怕难以为敌。然而,事到临头,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壮着胆子强撑硬支,或许可侥幸免于灾祸!
魏军副将心中正七上八下地嘀咕着,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他惊讶地转过身去,只见数千骑军,仿佛一支离弦的箭,正沿着孔函谷通往阴平桥的大道,迅速地向着桥头猛扑过来。那支骑军没有打任何旗号,急切中难以分辨出是何方的军队。
“莫非征西将军邓艾率领着兵马从孔函谷追赶了过来?若果真如此,乃天助我也!有邓艾在此,阴平桥便万无一失!”魏军副将正在暗自高兴,大天白日里做起了美梦,只见那支骑军已逼近了桥头,也不答话,就挥舞着刀枪冲杀过来。
“大事不妙!”魏军副将发现苗头不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那支骑军就已冲了上来,逢人便砍,遇兵就刺,横冲直撞,乱砍乱杀。毫无准备的魏兵仓促中无法应战,像炸了群的牧羊,四下逃窜,边逃窜边惊呼:“蜀兵杀过来了!”“姜维率蜀军杀过来了!”
姜维!魏军副将听到喊声大惊失色,诧异地念叨着:“姜维已率军去了武兴,为何此处又出现了个姜维,难道他有分身术不成?”是真姜维也好,是假姜维也罢,反正那支骑军不会是邓艾的军队,而是来势凶猛的蜀军,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他再也顾不上思考那支蜀军是从何而来,慌忙提枪上马,带领着屯驻在桥头的兵马,去迎战从背后冲杀过来的蜀军。不知是他急昏了头,还是吓破了胆,惊慌之中,只顾带兵去迎战背后的蜀军,竟把与他隔桥相峙的廖化忘在了脑后,置之于不顾!
这时,魏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惊呼声惨叫声响成了一片。这声音飞过了白水,越过了阴平桥,传入对岸的蜀军营寨。廖化见时机已到,一声令下,寨门大开,带领着五千兵马,像一把利剑,刺向了阴平桥。
魏军副将带领着屯驻在桥头的兵马刚返回身去,就见两千多溃退下来的魏兵,好似一股黑乎乎的污水,惊叫着奔涌过来,正好与他率领的两千多兵马迎面碰上,相互冲撞,自相践踏,阵容大乱。他大声呵斥,强令制止,甚至拔出腰间的宝剑,一连斩杀了两三个狂奔惊叫的溃兵,才使兵马暂时稳定了下来。
就在这时,那五千在山坳里攒足了力气、养足了精神的蜀军精骑,犹如一股黑色的风暴,挟裹着飞沙走石,呼啸着冲杀过来,像是狂风扫落叶一般,不一会儿,就把那些溃退下来的魏兵几乎一扫而光,接着又向屯驻在桥头的兵马冲杀过来。姜维左有姜复汉,右有姜兴汉,跃马挺枪冲在最前面。而紧跟在他身后的五千精骑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向魏兵包抄过来。
与此同时,廖化也是一马当先,率领着五千兵马,迅猛地冲上了阴平桥。在通过大桥时,五千兵马像是一股滚滚的洪流;但一过了大桥,那股洪流就分成了两股支流,向左右流淌,很快便与姜维所率精骑形成的半圆衔接到了一起,将尚存的三千魏兵团团围住,并逐渐地缩小着包围圈。
这三千魏兵,如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兵马,齐心协力地朝着一个方向突围,或许还可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出。可是,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从未打过大仗、恶仗,又缺乏统一的指挥,一下子被这从没见过的阵势惊呆了,吓懵了,好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羔羊,面对着威逼上来的虎狮熊豹,浑身哆嗦着往后退缩,乱哄哄地挤成了一团,别说还手之力,就是招架之功也没有。就连那个副将,也完全慌了手脚,不去指挥兵马进行奋力抵抗或朝着一个方向突围,而是直往人群中钻,企图借助属下兵马的躯体,来阻挡蜀兵的刀枪……
面对着这些丧失了抵抗力而挤缩在一起的魏兵,蜀军斗志猛增,士气大振,更显得势不可当,几乎刀刀不落空,枪枪不虚刺。不到半个时辰,包围圈中的魏兵已经所剩无几。姜维正要催马上前去结果那个魏军副将的性命,姜复汉、姜兴汉兄弟已抢先一步,冲上前去,刀枪并举,把那个副将击落马下。
一场争夺阴平桥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姜维和廖化在摆满魏兵尸体的桥头相会了。胜利的喜悦使他们完全忘记了从前曾发生过的不愉快,会师的欢欣使他们想起同甘共苦的往事。廖化在马上向姜维拱着手,兴奋地说:“大将军真是神机妙算,一个调虎离山计,就把阴平桥智取到手,廖某佩服之至!”
姜维也在马上向廖化拱着手,高兴地说:“元俭兄过奖矣。此计只可骗过诸葛绪,岂能瞒得过老兄!”
廖化仔细地打量着姜维,见他依然精神抖擞,欣慰地说:“大将军仍然是宝刀不老,冲锋陷阵如同当年!”
姜维认真地瞧了瞧廖化,庆幸地说:“元俭兄依旧是老当益壮,马上功夫不减往昔!”
寒暄已毕,廖化又说:“此处不是叙旧之地。大将军从沓中到此,长途奔波,鞍马劳顿,先率军过桥,到营寨中歇息。廖某率军在此守护桥头,等候我大队人马到来。”
姜维略加思索,高声说:“为防万一,我马上率军原路返回,去接应来参军和向尚书。这大桥便要有劳元俭兄再守护一阵,待大队人马全部过桥之后,我二人再畅叙旧情。”
“大将军深谋远虑,廖某谨遵将令。”廖化严肃地说,“大将军尽管放心去接应大队人马。此处有廖某在,即使诸葛绪回兵来夺,大桥也绝不会有失!”
“有元俭兄在此守护大桥,我又有何忧!”姜维说罢,率领着那五千精骑离开了桥头,沿着大道往回奔去。
廖化望了望满地摆着的魏兵尸体,高声命令兵马:“立即清理道路,迎接大队人马过桥!”
在阴平桥东北方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一个险恶的去处:两座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山峰,仿佛两个相背而坐的巨人,傲然俯视着周围的山岭;在那两个巨人宽阔的脊背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隙,形成了一道十来丈宽、八九里长的峡谷。峡谷两边,石崖如削,岩壁陡峭。峡谷之中,乱石密布,怪石林立。那条从白水边通往武兴的小路,便从这条峡谷中蜿蜒穿过。
诸葛绪在熟悉这里地形的押粮官的带领下,率领两万多兵马,翻山越岭来到了这个险恶之处,设下了埋伏:在那两个巨人的肩头之上,他各部署了五千名步军,多备石块、枯枝、火把,企图待蜀军的大队人马全部进入峡谷以后,先将石块推下悬崖,再将枯枝、火把投入峡谷;在那两个巨人高高隆起的腹部,他各埋伏了五千骑军,准备当蜀军进入峡谷以后,两支骑军各奔东西,分别堵塞住峡谷两头的出口。另有几千精壮兵马,屯驻在附近的一个山坳里,留作备用,随时都可出击或增援。
当这一切部署停当之后,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随着夜色的渐渐变浓,气温也开始缓慢地下降,白日里升腾起的水蒸气,化为淡淡的夜雾,笼罩着山山岭岭,使原本实实在在、清清楚楚的远山近树、高峰低岭,都显得蒙蒙咙咙,虚无缥缈,难以看清其真实面目。
诸葛绪带领着百余精骑,伫立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等待着蜀军的到来。对姜维的调虎离山计,他至今仍毫无觉察,反倒认为自己当机立断,撤离了阴平桥头,在这里设下埋伏,是明智之举。此处地形险恶,是伏击敌军最理想的地方,只要敌军一进入峡谷,便无异于跌入了深渊,只能坐以待毙,绝无逃生之望。在暗暗高兴之中,他对姜维的认识有了改变,觉得姜维并不是那么可怕,并不是那么用兵如神。他甚至还暗笑姜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放弃了争夺阴平桥,而错误地踏上了这么一条绝路。他以为,对于姜维和蜀军来说,这条小路并不是通往武兴,而是通向死亡,通向地狱……
夜雾越来越浓了,山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也越来越细淡,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被夜雾吞没了。在诸葛绪的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看不透、摸不着的乳白色的浓雾。但是,他仍在出神地望着山下,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那浓重的夜雾,亲眼看着蜀军的大队兵马进入他布下的那只大口袋。或许是他看得太出神了,也可能是他想得太入迷了,他慢慢地发觉:眼前的浓雾正在逐渐消散,山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重又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一队望不见尾的蜀军兵马和粮草辎重车辆,像一条缓缓蠕行的大蟒,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那条峡谷;紧接着,峡谷两边的悬崖峭壁之上,如同下冰雹一样,落下无数石块,砸得蜀兵抱头鼠窜;随之,又有数不清的枯枝与火把,从悬崖峭壁上投入峡谷之中,燃起了一条火龙,把满谷的蜀军兵马烧得狂蹦乱跳……然而,不知是他离得太远,还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不过,听不到声音也不要紧,瞧着那些满身冒火的蜀军兵马,也足以使他心花怒放,欢喜若狂!他越瞧越兴奋,越看越激动,禁不住一拍双手,大声叫喊起来:“妙哉!真是妙不可言!”
“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诸葛绪正无比激动地兴奋喊叫着,站在他身边的亲兵推了他两下,轻声呼唤着。
诸葛绪心中一惊,眼前的幻觉消失了。他使劲地摇了几下头,眨巴了几下眼,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月亮已经升得老高,皎洁的月光穿透夜雾照射在山岭上,使那乳白色的浓雾似乎变得淡薄了许多;山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又依稀可见了,像是一条被人丢弃在荒山野岭中的草绳,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小路上并无兵马车辆通过,静悄悄的没任何声响……
“唉——”诸葛绪完全清醒了过来,叹了口气,低声问身边的亲兵:“现在是何时辰?”
亲兵小声地回答:“大约是二更天。”
“探马回来否?”诸葛绪又问。
“尚未回来。”亲兵又答。
诸葛绪心中有些不安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蜀军已经在中途宿营……”
熟悉这条小路的押粮官在一旁插言道:“据末将所知,从此处一直到白水边大道上,中间全是深沟窄谷,无处可供数万兵马安营扎寨。”
诸葛绪又疑惑地问:“会不会是因为道路狭窄坎坷,蜀军兵马车辆过多,行动迟缓?”
押粮官心神不宁地说:“末将与蜀军遭遇地点,距此处不过四五十里。现在已经过去四五个时辰,蜀军行动再缓慢,也该到达此处了。”
听押粮官这么一说,诸葛绪立即警觉了起来,心烦意乱地说:“莫非姜维在耍花招?”
那押粮官忧心忡忡地说:“末将与刺史大人颇有同感,深感不安。”
诸葛绪和押粮官正低声地议论着,小路上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诸葛绪心中不由咯噔一响,赶紧举目远眺,只见有匹快马,像一颗黑色的弹丸,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快速地向前滚动。他心中不禁一热,眼前迸发出了一朵希望的火花:这会不会是蜀军在前面踏路的探马?若是,则表明蜀军的大队人马距此处已经不远了!
然而,诸葛绪的这一希望,只不过是一朵稍纵即逝的火花。那匹快马来到山下,立刻减慢了速度,离开了小路,缓步向山上走来:若是蜀军踏路的探马,是不会知道这山上有人的;不用问,肯定是诸葛绪派出的探马回来了!
诸葛绪急于想知道蜀军的下落,连忙迎下山去,在半山坡上碰上了那名探马,就迫不及待地问:“蜀军大队兵马现在何处?”
探马急切地回答:“小人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大道边上,并未见到蜀军一兵一马!只见那条通往阴平桥之大道上,密密麻麻地布满马蹄印与车辙,将道路踏得如同刚翻过之土地……”
“调虎离山!调虎离山!我中了姜维之调虎离山计!”诸葛绪此时方才恍然大悟,神经质地叫喊着,“火速撤兵,回救阴平桥!火速撤兵,回救阴平桥!”
“现在回兵去救阴平桥为时已晚……”押粮官小声地嘟哝着。
“天哪!阴平桥不保矣!”诸葛绪经押粮官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一切都已来不及了,仰天长叹一声,像只泄了气的皮囊,软绵绵地瘫坐在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