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忠横刀立马,守护在孔函谷的西口,眼瞅着运输粮草辎重的“木牛流马”全部进入了孔函谷。他久久地默默地目送着越走越远、越变越小的车队,直到那长龙般的车队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之后,他才调转马头,望了望高挂在西天上的日头,五天来一直悬吊着的心方慢慢地落回原处。
这五天,来忠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没吃过一顿舒心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惟恐因自己的过失而辜负了姜维的重托。现在,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五天来积攒起的疲劳和困倦,便一齐向他袭来。他只觉得脑袋沉重,两眼酸涩,身子发软,并接连打了几个大哈欠。他真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之后再好好地吃上一顿……
来忠正坐在战马上想入非非,西面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喊杀声。那喊杀声就好似一根无形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抽打着他,将那袭来的疲劳和困倦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紧握起大刀,翘首西望,支耳细听,似乎要透过那空间和灰尘的阻隔,去探明那里战斗的实况。此刻,他不想睡觉了,也不想吃饭了,只想率领着兵马冲杀过去,助姜维一臂之力!可是,姜维有令在先,不许他离开孔函谷。他岂敢违抗将令!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西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响,腾起的烟尘越来越浓,来忠也越来越焦躁。他知道:凭着姜维的英勇善战,若是遇上了一般的情况,早就该结束战斗了;可这么长时间了,那里仍在激战,表明姜维肯定遇上了大麻烦!在此紧要关头,他岂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儿,来忠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命令副将率领三千步军牢牢地守住孔函谷,自己带领着两千骑军前去接应姜维。为了能把姜维从危难中解救出来,只要那断后的兵马能顺利撤退下来,他甘愿受到军法的处置!
来忠率军赶到那个混战的地点,见两军将士仍在竭尽全力地进行搏杀。他大吼一声,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地冲上前去。他所率领的两千骑军,也齐声呐喊着一拥而上。
来忠飞快地舞动着大刀,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一连斩杀了五六来个敢于阻挡他的魏兵,杀人乱军之中,寻找到正在与邓忠交锋的姜维。他又大吼一声,拍马舞刀,直取邓忠。
正与姜维杀得不可开交的邓忠,忽听得身后一声大吼,紧跟着便觉得有一股冷嗖嗖的寒风直逼他的后脑勺。他知回身招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将身子往前一扑,把脑袋贴在马颈上。只听呼的一声,大刀擦着他的头顶划了过去,虽没有砍到他的脑袋上,但却将他的战马的一只耳朵削去了大半。那匹战马疼痛难忍,高鸣一声,狂跳着蹿出好远,险些把邓忠掀了下来。邓忠赶紧搂住马颈,逃了出去。
来忠没能将邓忠劈于马下,很不解气,又憋足了一股劲,挥舞着大刀去劈杨欣。已被姜复汉杀得汗流浃背的杨欣,不敢再与来忠交战,只好一拨战马,跳出圈外,蹿入乱军之中。
与此同时,已失去了对手的姜维,也重振雄风,跃马挺枪,直刺师纂。师纂已与姜兴汉搏杀了大半个时辰,早有些筋疲力尽,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如今他见姜维又返身向他杀来,自知再战下去必死无疑,便一圈战马,横冲出去。
到了这会儿,来忠方才腾出手来,在马上朝姜维拱了拱手,抱歉地说:“末将接应来迟。让大将军受惊了!”
姜维感激地瞧着来忠,赞许地说:“来参军来得正是时候,否则,我断后兵马危矣!”
来忠低下头去,请罪般地说:“末将有违大将军之令,擅自率军离开孔函谷,请大将军按军法治罪,末将甘愿领受!”
“来参军何罪之有?”姜维淡淡一笑,感慨地说,“将在外,不由帅。两军交战,瞬息万变,为将者理应把握战局之变化,随机应变,岂可本末倒置,错失战机。”
当姜维与来忠对话之时,周围的战局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来忠所率领的两千精骑的参战,打破了原先双方势均力敌的僵局:蜀军不仅在战斗力上占有了显著的优势,而且在士气上也占了上风,由守势转为攻势;而魏军则有些惶恐不安,由攻势变为守势。
这种变化,当然逃不过姜维的双眼。他皱了皱眉头,对来忠说:“魏兵军心已动摇,再坚持不了多久。我等再奋力冲杀一阵,将魏军击溃。然后趁魏军败退之际,迅速撤往孔函谷。”
“大将军所言极是!”来忠不谋而合地说,“两军相峙,最怕者莫过于军心浮动。现在魏军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狠狠地冲杀一阵,他们必然溃败无疑。”
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身强力壮,体力充沛,刚才与杨欣、师纂杀得还不过瘾,听姜维和来忠这么一说,正合他们的心意,就大呼一声:“大将军,来参军,请随我兄弟来!”说着,催动战马,举起刀枪,向着魏兵最密集的地方猛扑过去。
“两小子欲拼命也。”姜维说着,也跃马挺枪冲了上去。
来忠也不敢怠慢,拍马舞刀,紧紧地跟随在姜维的马后,护卫着姜维。
姜维等四人,犹如四只下山的猛虎,吼叫着冲人魏兵之中,两支长枪使得似两条出水的蛟龙,两把大刀舞得像两只飞旋的车轮,逢人便砍,遇兵就刺,魏兵躲闪不及,中枪者死,挨刀者亡。姜维四人仿佛割麦碾场一般,来回冲突,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尸首,响起一阵惊叫哭喊。
魏兵不见了将领,失去了主心骨,军心大为动摇,经姜维等人这拉锯似的冲来冲去,溃败之势愈加明显。已由守势转为攻势的蜀军,见年迈的大将军尚且如此不顾一切地奋力冲杀,大受鼓舞,精神倍增,浑身上下添了一股子力气,也奋不顾身地扑向魏兵。魏兵难以抵挡蜀军将士的猛烈冲击,开始溃败……当来忠在孔函谷西口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时,正在率兵追赶姜维的邓艾,也听到了从东面传来的喊杀声。尽管那喊杀声十分微弱,若有若无,如丝如缕,但对于邓艾来说,却好似听到了一声春雷,使他感到欣喜、振奋。
邓艾在沓中扑空之后,心中十分懊悔。为了不使自己苦心积虑安排的围歼姜维的计划全盘落空,他只好率兵进行追击。虽然他先已派牵弘和邓忠率兵去堵截,后又遣杨欣和师纂率精骑去追赶,然而他心中仍还不踏实。因为他深知姜维用兵神出鬼没。自己尚且经常上当、中计,而牵弘等人则更非姜维的对手。怕就怕姜维再耍什么新花招,摆脱了牵弘等人的围追堵截,率领大队人马进入了孔函谷。到那时,即使他率军赶到,也只能是望谷兴叹,无可奈何了。
邓艾一边率领着大队人马向前追赶,一边心中打鼓,越是接近孔函谷,心里越觉得不安:为何至今还听不到喊杀声?难道姜维已率军进入了孔函谷,使牵弘等人又扑了个空?若果真如此,那可就等于虎归高山、龙人大海了,来日必定后患无穷!
正在邓艾心急火燎之时,前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邓艾就像一位等待下种的农夫,终于盼来了第一声春雷、第一场春雨。他岂能不欣喜、兴奋!
邓艾的欣喜、兴奋之中,仍夹杂着一丝忧愁:根据喊杀声来判断,他此时距那战场尚有二十来里的路程,若按正常的行军速度计算,他所率领的一万多步军,约需一个多时辰方可到达那里。在变化莫测的战场上,一个时辰之后,天晓得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两军还在混战,或许姜维已率军撤入孔函谷。如果是前者,那当然是他求之不得;可万一要是后者,那他岂不是前功尽弃?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必须尽快地赶到战场,早到一会就可能是大获全胜,毕其功于一役;迟到一会也可能功亏一篑,痛失此天赐良机!想到此,邓艾在战马上再也坐不住了。他一面下令全军火速前进,一面跳下战马,故伎重演,肩扛长枪,快步如跑地在前面为全军带路。
当战场上的魏军抵挡不住蜀军的猛烈冲击,开始溃败时,邓艾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了那里。刚刚败退下来的魏兵,见邓艾率领着大队人马已到,像是吃了颗定心丸,马上返回身去,向蜀军进行反扑。
姜维刚率军击溃魏军,正欲令兵马退往孔函谷,忽见邓艾的大队人马已到,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暗暗叫苦: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来忠发现遍地的魏兵正向他们围拢上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急迫地说:“大将军,是战还是退?”
“战!”姜维紧皱着双眉,咬着牙根说,“战尚可有一线生路,退只能让魏军赶尽杀绝!”
来忠发狠地说:“趁魏军尚未合拢之前,大将军带着姜复汉、姜兴汉兄弟先冲杀出去,我率领兵马在这里与魏军死战,拖住邓艾!”
“我若一走,军心涣散,必无生还之希望!”姜维的脸色变得铁青,坚决地说,“在此生死存亡之紧急关头,我岂可置将士之生命于不顾,自己去逃生!”
来忠急得两眼冒火,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大将军应以军国大事为重,不应……”
姜维打断了来忠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意已决,汝再勿多言!”
这时,魏军已完成了对蜀军的包围,正在向中间逼近。姜维紧握长枪,一脸的杀气,向着周围的将士高声喊道:“弟兄们,战则生,退则亡,为国捐躯虽死犹荣,苟且偷生遗臭万年!”
蜀军将士被姜维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言行所感动,也都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举起刀枪,齐声高呼:“为国捐躯,虽死犹荣;苟且偷生,遗臭万年!”
蜀军将士的呼喊声直冲云霄,声震四野。正在向前逼近的魏军将士,被这雷鸣般的喊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前进。就连身经百战的邓艾,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如此看来,今天的这一仗并不好打!尽管他的兵马比姜维的兵马多两倍,可要打败那近万名决心死战的蜀军将士,恐怕也得费尽周折,并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为了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邓艾明知说服姜维归降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去劝降。他先是令全军将士后退五十步,然后只带着两名亲兵走出阵来,高声说道:“有请大将军阵前答话。”
姜维把来忠留在阵中监视魏军,只带着姜复汉、姜兴汉兄弟走出阵来。
这两位相互敬重而又相互为敌的老对手,又一次在两军阵前相逢了。他们在相距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战马,互相对视了几眼,又各自将手中的长枪挂在马鞍鞒上。
邓艾朝姜维拱了拱手,不动声色地说:“大将军行何速也。艾若迟来一步,就难见大将军矣。”
姜维也向邓艾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征西将军来何迟也。维若不是粮草辎重拖累,恐怕征西将军只能面对孔函谷而兴叹矣。”
邓艾淡淡一笑,柔中有刚地说:“虽然孔函谷举目可见,但大将军却可望而不可及。”
姜维冷冷一笑,绵里藏针地说:“虽然征西将军煞费苦心,层层设防,但我大队人马还是破网而出,安然东归。”
邓艾说:“只可惜大将军与近万名将士仍留在我之网内,难以脱身。”
姜维说:“是鱼死还是网破,至今尚难以断定,征西将军勿要高兴得太早。”
邓艾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贵军将士现在要用双拳去敌我军将士之六手。”
姜维说:“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我军虽然人少,但决心死战到底,贵军能奈我何?”
邓艾知劝降已完全无望,颇为惋惜地说:“艾敬重大将军之忠勇智信,不忍坏了大将军一世之英名,故而特来进几句肺腑之言,请大将军三思。”
姜维心如铁石,铿锵有力地说:“大丈夫为国尽忠,战死沙场,方不失英雄本色;若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只能遗臭万年,还谈何英名?维生当安邦,死当殉国,征西将军再莫枉费心机!”
邓艾彻底绝望了,又朝姜维拱了拱手,遗憾地说:“既然如此,大将军休怪艾无礼!”
姜维也又向邓艾拱了拱手,爽快地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征西将军何必如此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