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的伊洛盆地,丽日高悬,金风送爽,果园里散发出缕缕香甜的气味,逗引着那些馋嘴的孩子。然而,坐落在洛水与伊水间的校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数不清的五色战马,扬鬃垂尾,昂首挺立,仿佛是一大片斑斓的云霞,飘落到伊水与洛水之间;十余万名威武雄壮的魏军将士,悄然肃立,手中的刀枪剑戟,在阳光的映照下,闪动着耀眼的寒光,宛如一个银波轻荡的湖泊。坐北朝南、高大庄严的点将台上,数十员顶盔披甲、威风凛凛的战将站立两旁;点将台中央,大都督司马昭神情严肃,面南而立,右有统兵伐蜀的镇西将军钟会,左有持节监督伐蜀的军司卫瓘……经过了近一年的暗中筹措,伐蜀的兵马和将士已调集完毕,军资粮草也已准备停当,司马昭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誓师伐蜀了。他俯视着台下的兵士战马和枪林刀丛,心中不由得暗自喜悦,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显露在他那清瘦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他清了清嗓子,润了润喉咙,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高声说道:“……蜀国是偏处一隅弱小之国,疆土狭窄,人烟稀少,国力衰微,兵弱将寡,本应闭关自守,以求偏安。可蜀国之姜维却穷兵黩武,连年兴兵犯我边境,使我陇右百姓频遭兵燹,难以安居乐业。而蜀国之民众,也因之赋税繁多,劳役无穷,不堪重负,怨声鼎沸。为保我陇右百姓之安宁,为解蜀国民众于倒悬,故挥我正义之师,以伐无道之国。我国自平定寿春叛乱以来,已经六载没有进行大规模征战,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挥师灭蜀犹如以石击卵,定破无疑!蜀国兵将只有十万余,驻守成都及他地者有五万之多,抵御我军者只有五万。姜维若欲以其五万老弱疲惫之兵,抗御我军近二十万精骑锐卒,无异于白日做梦!愿我军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攻城掠地,斩关夺隘,尽快灭蜀,凯旋而归。待我军将士得胜回师之时,我定至长安相迎,论功行赏,大犒三军!”
司马昭振作精神,运足气力,用从未有过的高亢之音,?舀滔不绝地告谕那些即将出征的将士。当他的话音还没完全消失之际,点将台下欢声雷动,刀枪齐举,战马嘶鸣,连数里之外的洛阳城内都清晰可闻,就是北面的邙山和南面的伊阙也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回声。
就在这时,有一匹高大健壮的青鬃马闯入了校场,向着点将台飞奔而来。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那些正在呐喊扬威的兵士吃了一惊。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巴,将目光聚集在那匹奔驰而来的青鬃马上,心中都在暗暗地嘀咕: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否则,谁敢冲闯校场?就连点将台上的司马昭和那些战将,也都有些暗自吃惊,紧盯着那匹越来越近的青鬃马,心中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是欢呼声震天动地的校场上,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匹青鬃马跑到点将台下,前蹄高高抬起,马身几乎直竖,急停了下来。随之,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滚鞍下马,从侧面的石梯迅速登上点将台。到了此时,点将台上的人才看清,来者是右将军邓敦。
邓敦私闯校场,使司马昭极为恼火,两只鹰样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阴森的寒光,色严声厉地喝问道:“邓敦,汝并不随军出征,来此何为?”
邓敦喘了几口粗气,冷峻地说:“大都督。末将在校场外徘徊了许久,几经踌躇,才决定私闯校场,以死相谏。请大都督悬崖勒马,收回成命,切莫以我军将士血肉之躯,去填塞剑阁下之深沟巨壑!”
“一派胡言!”司马昭勃然大怒,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浓重的杀气,冷冷地说,“邓敦,汝身为将军,目无军法,私闯校场,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邓敦面无惧色,镇静地说,“末将从跃马闯入校场时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邓某一死并不足惜,可怜我军将有数万健儿血染河水,尸抛山涧,变为孤魂野鬼;我国将有数万弱妇幼子成为寡妇孤儿,数万耄耋之人失去儿孙。请大都督为那些弱妇幼子与耄耋之人想想,莫用我军数万将士之累累白骨,去换取皇冠帝位……”
“住口!”司马昭恼羞成怒,高声吼道,“邓敦,汝不仅知法犯法,而且口出狂言,乱我军心,毁我军威,我岂能容汝,定斩不饶!”
司马昭的话音还没落,钟会便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刀斧手,速将这狂妄之徒推下点将台,斩首示众!”
两名刀斧手应声而至,反扭着邓敦的双臂,推着他向点将台下走去。
邓敦强扭过头去,用两道愤怒的目光刺着钟会,冷笑几声,边往台下走边大骂:“钟会匹夫,汝休要狐假虎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弑君篡权,诛戮大臣,滥杀无辜,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汝卖身求荣,助纣为虐,恃宠而骄,陷害忠良,天网恢恢,必遭报应。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即使汝能灭掉蜀国,也难逃兔死狗烹之下场……”
邓敦的骂声未绝,刀斧手已将鬼头大刀高高举起,对准邓敦的后颈猛然往下一挥,只听咔嚓一声,邓敦的人头随声落地,滚出去了一丈多远;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出好高,把点将台染红了一大片……
邓敦大闹校场,血溅点将台,给这次庄严的誓师带来一种不祥之兆,使校场上刮起一股冷嗖嗖的阴风。台下的兵士虽无法听清台上的声音,但却清楚地看到了台上所发生的一切。心中难免要生出一种悲怆凄凉之感,刚才的那股子激情和亢奋随之消失了大半。而台上的那些即将出征的战将,则耳闻目睹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不可避免地有些兔死狐悲,纷纷低下头去,不敢面对台下那躺在血泊之中已身首两分的邓敦。就连卫瓘也似乎被这意外的事件搞得有些懵了,愣怔在点将台上。只有钟会此时尚还清醒,他扫视了一眼台下那一大片默然肃立的兵士,低声提醒着已气得脸色青紫、嘴唇颤抖的司马昭:“大都督,誓师已毕,擂鼓出征吧。”
司马昭猛然醒悟了过来,稳定了一下情绪,憋足了一口气,两手用力一挥,大声宣布:“擂鼓出征!”
“咚咚咚——”点将台下的一百名鼓手一起挥动起鼓槌,一百面大鼓同时被擂响。震耳欲聋的鼓声冲天而起,在校场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越过伊水和洛水,向着邙山和伊阙冲去。
三通战鼓擂罢,司马昭右手挽着钟会,左手挽着卫瓘,并排走下点将台,然后跨上战马,并辔走出校场。台上的那几十员战将,也尾随其后,向台下走去,随后各回本部。校场上,旌旗飘拂,人头攒动,一队队骑军、步军,按照预先排定的次序,首尾相接地走出校场,沿着通往长安的大道,向西进发。
在大道的两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前来为出征亲人送行的男女老少,像是两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将那条宽阔的大道夹在中间。他们有的高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大声地向亲人叮咛着什么,有的拉着亲人的手恋恋不舍,有的牵着亲人的衣角默默地流泪,男的喊,女的叫,老的哭,小的闹,喊叫哭闹之声淹没了兵士行进的脚步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南郊校场上那震耳欲聋的鼓声,越过宽阔的洛水。飞过高厚的城墙,传到了洛阳城内的大街小巷和皇宫之中。尽管经过长距离的传送,那巨大的鼓声已消散了许多,变得不那么震耳了,但仍清晰可闻。这鼓声不仅震动了城中所有官吏和居民的心,而且更强烈地震撼着魏帝曹奂的心,使他不寒而栗,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不可遏制地塞满他的心头。
曹奂字景明,本名曹琇,乃魏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甘露五年(260),魏帝曹髦被司马昭的党羽杀死之后,年仅十五岁的曹琇就奉郭太后之诏,入洛阳即了皇帝位,并更名为曹奂。
在曹奂登上皇帝之位时,曹魏政权已是名存实亡,一切军政大权均掌握在司马昭的手中。这个尚未成年的娃娃皇帝,如何逃得出司马昭那只握着巨大权势的铁掌,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切听命于司马昭。几年来,曹芳被废、曹髦被杀的残酷事实,一直像一块可怕的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搞得他寝食不安,白日里愁肠百结,夜晚噩梦不断,总担心有一天他也会遭到曹芳和曹髦那样的下场,身败名裂,死无完尸。为了讨得司马昭的欢心,以换取自身暂时的安全,曹奂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对司马昭加官晋爵、赐物封地,并对其子弟也大加封赏;甚至连外国和各州郡进贡的奇珍异宝,他都原封不动地送往大都督府,供司马昭享用。
长期担惊受怕、郁郁寡欢的日子,使曹奂幼稚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尽管他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顿顿是钟鸣鼎食。但他的身体却不见长高长胖,反而日见消瘦,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像个未成年的娃娃似的怯懦。在他的身上,不仅丝毫没有年轻人那种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劲头,反而未老先衰,额头上出现条条皱纹,鬓角上生出根根白发;尤其是那双微陷的眼睛,不仅蓄满了忧郁,而且还不时地闪射出惊恐的目光,仿佛一只惶惶不安的兔子和羔羊。几年来,他每每为自己生不逢时而哀叹,也常常后悔不该当这么个有名无实、寄人篱下的傀儡皇帝。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还是只能乖乖地听命于司马昭,继续充当司马昭手中的玩偶。
尽管从去年冬天司马昭就已经开始调集兵将,为伐蜀做着准备,但直到五日前,司马昭才带着已写好的伐蜀诏书去见曹奂,只说是八月要出兵伐蜀,至于伐蜀的具体部署和确切的出兵时间。一概没说。曹奂对此事根本不敢过问和插手,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应允;就连在伐蜀诏书上用玉玺时,他都不敢仔细瞧瞧诏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以免引起司马昭的怀疑和不悦。如今的曹奂,与其说是魏国的皇帝,倒不如说是为司马昭保管皇帝玉玺的官吏更为恰当。
这些天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萦绕在曹奂的心间,驱逐不走,摆脱不掉。即位几年来的经历和现实,使他清楚地感觉和意识到:司马昭欲壑难填,绝不会满足于现状,或迟或早总要取而代之,登上皇帝的宝座;而此次伐蜀则是司马昭篡位的先声和序幕,如果此次伐蜀以失败告终,或许可推迟和拖延司马昭篡位的进程;要是此次伐蜀进展顺利,一举灭掉蜀国,那么他也就只得老老实实地让位于司马昭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曹奂一直处于极端的矛盾和困惑之中:他既希望此次伐蜀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使他在位期间完成祖父曹操、伯父曹丕和堂兄曹睿所未能完成的事业;同时,他又希望此次伐蜀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狠狠打击和大大削弱一下司马氏的权势和威望,使他能有个缓冲和喘息的机会,然后再逐步巩固他的地位,树立他的权威。
在这种矛盾与困惑之中,曹奂熬过了一个个度日如年的白昼和辗转反侧的黑夜。如今,伐蜀的战鼓已经擂响,十余万大军即将出征,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听着那咚咚的战鼓声,他就像一个被押进公堂听候宣判的罪犯,是生是死、是囚是放,不久就将决定。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紧张得缩成一个团,怦怦怦地狂跳着,浑身痉挛般地抽搐起来。
曹奂不同寻常的表现,引起了身边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宦官的注意。小心地问:“陛下莫非感到寒冷?可要加衣?”
曹奂摇了摇头,强抑住剧烈的心跳,毫无表情地说:“伐蜀将士已出征矣。”
“是啊,伐蜀将士已经出征。”那宦官偷觑了曹奂一眼,谨慎地说。
“陛下莫非在为伐蜀将士担忧?”
曹奂入主皇宫以后,就渐渐察觉,他身边的那些宦官、宫女,不少人是司马昭安插进来的耳目,还有一些是已经被司马昭收买的暗探。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如影随形地围绕着他。并将他的一切言行密报于司马昭,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司马昭都了如指掌。谁知这个宦官是司马昭安插进来的耳目,还是已被司马昭收买的暗探,他岂能吐露心声,引火烧身,重蹈曹髦因一首诗而招致杀身之祸的覆辙!于是,他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故作轻松地说:“司马大都督高瞻远瞩,纵览天下,洞幽察微,料事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次伐蜀,我军定会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举扫平巴蜀。朕有何忧?”
“如此说来,陛下可高枕无忧矣。”那宦官苦笑了一下,“时已入秋,阴气升而阳气降,陛下圣体单薄,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以免染上风寒。”
曹奂沉默了一会,低声地吩咐那个宦官:“速去备辇。朕要前往太庙,向列祖列宗祈祷,请列祖列宗保佑我伐蜀将士早奏凯歌,班师回朝。”
“陛下恕奴才抗命不遵之罪!”那宦官连忙跪伏于地,惶恐地说,“司马大都督有令,为保陛下圣体之安康,陛下不宜轻易出宫……”
曹奂暗暗地叹了口气,言不由衷地说:“司马大都督所言甚是,朕确实不可轻易出宫。汝就将武帝、文帝与明帝之神像请出,朕就在此便殿中面对神像祈祷吧。”
曹奂深知司马昭厌恶曹芳和曹髦,所以即位后不仅不敢在太庙中为此二人设位塑像,而且也从不在言语中涉及此二人,只能提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和魏明帝曹睿,好像在魏国的历史上,并没有出现过曹芳和曹髦这两个倒霉的皇帝。
“奴才遵命!”那宦官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寻找曹操、曹丕和曹睿的画像去了。
曹奂等了好大一阵,才见那宦官双手捧着一轴绢画来到便殿,跪在地上说:“启奏陛下:奴才寻觅许久,只请来了武帝之神像,文帝与明帝之神像,奴才实在无处去请。”
“有武帝之神像已足矣。”曹奂这才想起:从今年初开始,司马昭就暗中下令,只准宫中悬挂魏武帝曹操的画像,就连魏文帝曹丕和魏明帝曹睿的画像,也被司马昭搜罗殆尽,秘密地付之一炬。司马昭企图以此来表明:魏国实际上并不存在,曹氏家族只出了一个并未登上帝位的假皇帝,真正的皇帝之位,在等待着司马氏去坐……想到这些,曹奂只能暗自悲伤,无奈地说:“速将武帝之神像请上神位,朕要为我伐蜀将士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