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格外刺眼，赫连默刚签了一个文件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忽然电话响了。
“赫连少爷，我是周姨，今天太太从美国回来了，在……老宅子里，太太吩咐让您明天过来……”,电话里是周姨熟悉的声音.
赫连默一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母亲回来了,还带着周姨一块儿,更重要的是在＂老宅子＂．周姨是一直跟着母亲的，小时候自己便由周姨带大。那时赫连默的母亲赫连太太楚铭由于生赫连默时是早产，身体状况不好，奶水严重不足，恰巧周姨的孩子刚刚出了满月，奶水充盈，便由周姨给小赫连默哺乳。所以赫连默从小便对周姨很是亲近，再加上母亲当时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喜怒无常，对赫连默很少关心，周姨又温柔朴实，对自己很是疼爱呵护，从此在赫连默的心里，周姨便如他的另一个母亲一样，根本没有把她当作“佣人”看待。
挂了电话，赫连默坐在沙发上，一阵的苦恼，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讨厌“郁言”，确切的说，是讨厌郁言那张和澄澄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母亲讨厌澄澄？赫连默想不明白，童年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赫连默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中……
那时，赫连默才不过五六岁，住在海边一个古朴的大宅子里，那时的他便似乎很少看到母亲，只有父亲时常陪着他。赫连默的父亲赫连子湛常常呆在书房里，有时一呆就是整整一天。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不管对母亲还是自己总是温和的笑着，似乎从不会生气，有时候，连赫连默都怀疑，父亲除了这般淡然的笑，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其他表情了？只是母亲，总是在父亲这般温和淡然的笑里黯然神伤，有时甚至气急败坏，有时候在夜里，赫连默都能听到母亲凄然的叹息，有时是母亲对父亲声嘶力竭的嘶吼：“为什么？！这么久了……你心里还是她？为什么……为什么……”然而，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只剩母亲悠长悠长的叹息……
直到那个初冬的午后，见到那一卷卷的画轴，那一模一样的名字，谜底似乎才有了一丝端倪……
那天，阳光格外的好，照得人暖暖的。大人们在这午后安静的阳光里假寐着，谁也不愿动一动，唯有窗外那几只小麻雀在还算青翠的竹叶间唧唧喳喳的叫着，仿佛太欢喜这大好的阳光了。
赫连默在屋子里呆的久了，顿觉无聊，几乎一整个冬天都呆在这暖阁里，母亲又时常见不着。偶尔听周姨提起，母亲最近忙的很，似乎一直在外祖父家里帮忙打理着什么。赫连默去过外祖父家里，那里比自己家的宅子还要大好多，外祖父严厉而刻板，让赫连默难以亲近。尤其外祖父那双狭长而凌冽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像一口古老的深井，怎么都看不到底。这些总让当时小小的赫连默莫名的畏惧，而母亲的某些地方似乎也像极了外祖父，所以相比之下，童年的赫连默总喜欢跟父亲亲近。
赫连默在暖阁里无聊的东游西逛，不时地到门口打探一下，可那几个仆从一直来来往往，似看着他般，让他没有机会溜出去，小赫连默东看看西看看，只能无精打采的又缩了回去。
过了半晌，门外不见动静，几个仆从似被管家叫走了，小赫连默这才将小脑袋从西边暖阁儿里小心地探了出来，两只大而圆的眼睛带着些调皮的笑意机警地扫了扫四周。见院子里没人，便一闪身跳了出来。谁料手上抱着的糖果盒子却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立刻那满盒的彩色玻璃球全哗啦啦的滚到了地上。这静寂中的一声巨响似乎把那林间的雀儿也给镇住了，竟忘了唧唧喳喳的叫，似乎全站在树梢儿歪着小脑袋看着这捣乱的小男孩儿。小赫连默也吓得吐了吐舌头，慌张地向身后望了望，见没动静才蹲下来捡那满地的玻璃球。阳光照耀下，那满地的玻璃球竟反射出奇异的光彩，亮闪闪的满地都是七彩的光圈。小赫连默不由得看呆了，拍手笑起来。
“小少爷还是安分些吧！被太太知道了，您又讨一顿骂！”突然身后传来周姨低低的喝斥。小赫连默一惊，立刻止了笑声，可嘴角却还留着无穷的笑意。小赫连默有些懊恼地站起身，看到张妈笑看着他，那神态像极了一只捉着捣蛋小老鼠的猫，小赫连默这样想着不觉又要笑起来了。然而周姨已经有些微怒了，边捡玻璃球便催促着：“小少爷快别处玩去吧！”。小赫连默最害怕周姨拿母亲吓唬自己，这下听了不高兴周姨道：“我听张周姨的，到后院去！”说着竟迅速地一脚勾过那糖果盒子哗啦啦地踢着跑了起来，边跑便哈哈地笑着。那竹叶间的雀儿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欢唱起来了。
小赫连默一路踢着糖果盒子一路咯咯地笑着穿过竹林小道来到了后院。
后院是父亲的书房，小赫连默常来这里玩，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肆无忌惮地大笑，像小猴子般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父亲从不骂他，只是拿一卷书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他。有时父亲会悄悄走到他身后，拿书轻敲一下他的小脑袋，满脸笑意地问一句：“小默玩累了吗？来，坐下！爸爸给你讲故事。”，小赫连默便转过身揩一把汗，坐到父亲怀里笑呵呵地听故事。所以赫连默最喜欢这里，最喜欢父亲的书房，尤其爱看父亲潇洒儒雅地题诗作画。赫连默知道父亲最喜欢画垂柳，那轻轻飞扬的青青柳丝如烟如雾仿佛整个春天就藏在画里马上就要扑面而来了。然而父亲每次画完垂柳都要失神好久，赫连默看着父亲竟有些陌生了。
赫连默踢着糖果盒子一会儿在那秋海棠间蹦跳着捉那些飞舞的大蝴蝶，一会儿又跑到竹丛间摇着细细的竹枝吓林梢的小雀儿。赫连默欢快的笑着，那似乎是他童年最欢快也是最后的笑声了。
玩得累了，便扔了那糖果盒子，猛然间想起平日看的小人书，便东游西逛地拐到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前父亲正眯了眼半躺在那把常春藤椅上，手里握了一卷书，似是睡着了，可是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意。小赫连默忍住笑，蹑手蹑脚地靠近父亲，拿一枝小竹叶要轻轻地碰父亲的鼻子。不料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笑着一把擒住了赫连默的小手，笑道：“小默，你又捣什么乱？”，父亲喜欢叫他“小默”，而母亲似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自从父亲离世后，再也没有人温和亲切的唤他“小默”了。
赫连默吓了一跳，不免有点失望了，然而一想到小人书马上又来了兴致：“爸爸，我看的小人书呢？”，赫连子湛又微眯了眼懒懒地答：“什么小人书？”。见父亲也懒懒的不想理他，赫连默急了，摇着父亲的手臂道：“就是那本嘛！画着白马和猴子的那个！”。赫连子湛无奈地笑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激他道：“在书房里，爸爸考考小默能不能找到哦！快去！”，赫连默一听顿时来了劲儿，不再缠着父亲，蹦跳着进了书房，还喊着：“哼！难不倒我！”赫连子湛摇头笑笑，又微眯了眼，手指有节奏地轻打着拍子……
父亲的书房真大！赫连默每来一次都要惊叹一番。书房里四壁都是书，中间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书案，上面摆着一座笔架几张宣纸。赫连默看着这偌大的书房，竟一时忘了小人书放哪了，只好胡乱地翻着书架。翻了好久仍没找到，便不觉有点泄气地坐到地上，仰头看那高高的书架。
猛然间，书架顶端的一只红木盒子吸引了他，他以前从未注意过，今天见了，那好奇心又上来了。赫连默又来了兴致，急急地搬过椅子爬了上去，踮着脚好大劲儿才拿下那个红木盒子。
坐到地上，赫连默终于舒了口气，早把找小人书的事儿忘了，兴趣全集中在了红木盒子上。
打开盒子，里面却是一些字画，赫连默好奇的打开，原来却是一幅幅的“九九消寒图”啊！这么古老的东西，也只有父亲才有，父亲似乎很喜欢收藏古董，尤其对这“消寒图”有着近乎偏执痴迷的喜欢。赫连默认得这个的，每年父亲都要买一张挂在书房里，画上有的画着画儿，有的题着一句诗。有画儿的一般是画着一株梅花，共有九九八十一朵，从冬至那天起每天描上一朵，等一株梅花描完了，冬天也就过去了，春天就在眼前了；题诗的种类就多了，然而每句诗都是九个字，每个字的笔画加起来也是九九八十一划，每天描上一笔，一句诗写完便是春回大地了，所以叫“九九消寒图”或“九九消寒句”。看来借这种题诗作画的方式，怀揣一个春天的梦想以此来渡过数九寒冬也真是诗意得很了。
赫连默展开一副，画的正是一株梅花，看下面的日期，民国五十二年（台湾用的仍是民国纪年），是去年的了。赫连默记起来了，不觉便咯咯笑了，可不是这副吗？上面还有一朵小梅花是自己描上去的呢！去年冬天，看到父亲在书房描梅花，觉得有趣儿便吵着也要描上一朵。父亲不许，说今天的已描过了，明天再画。第二天刚过早饭，赫连默就跑到父亲的书房要画梅花。父亲笑着给他一支毛笔，赫连默便兴奋而小心地描上了这朵最小的梅花。想到此，赫连默便去寻那朵小梅花，果然那朵小梅花还在上面袅袅娜娜地凌寒绽放着呢！
赫连默展开一副又一副，全是些消寒图了，有的已经很老了，甚至还有赫连默未出生时的。展开最后一副时，赫连默愣住了。这幅消寒图已经很老了，有些泛黄了，然而并无霉味儿，有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静静的檀香的味道，渺渺茫茫地如同从梦里飘来般。上面题的是一句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再仔细看，字竟不是描上去的，而是一笔笔写上的。奇怪的是有的笔锋雄浑厚重如山般沉稳，有的却轻盈灵秀水般灵动，然而整体看却又毫无分隔相离之感，浑然一体既有山的沉稳又有水的轻灵，刚柔并济、山水相绕倒显出一番别有的韵味来。再看下面却有一行用隶书写的小字：子湛、小默同题于民国四十六年。
赫连默见上面竟有自己的名字，惊奇的笑起来，忙拿了那消寒图边跑边兴奋地嚷道：“爸爸！你看你看，画上有我的名字呢！”。
赫连子湛依然眯了眼懒懒的答：“哦！小默找到了吗？”，赫连默哈哈笑着把那幅消寒图举到父亲面前，兴高采烈地嚷：“爸爸快看嘛！上面有小默呢！”。赫连子湛这才挣了眼，接了那幅画，笑道：“什么画啊？”然而当他看清这幅消寒图时，竟一下子坐了起来呆呆的愣住了，书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赫连子湛呆呆地看着这幅消寒图，那些日夜回旋的记忆一下子全涌到了眼前，比平日更清晰更强烈也更伤痛。“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这九个字、九九八十一划里的深情厚意、温婉情怀如今却已如梦般渺茫了，哪怕他仍执拗地每年买一副消寒图，然而那垂柳已不是当年的垂柳，纵然待得吹风，又如何？
赫连默见父亲又愣神儿，不觉怕起来，小心地轻摇着父亲的手臂：“爸爸……”，赫连子湛好久才回过神儿，看着一旁惊慌怯怯的赫连默，又是往日般温和儒雅地一笑，轻抚了抚赫连默的头发，极轻地说了一句：“那个小默不是你……小默乖，爸爸累了，你别处玩去吧……”赫连默也不敢再闹了，听话地点了点头。
然而没走几步，赫连子湛突然轻唤一声：“小默……”。赫连默竟也愣住了，不知父亲是叫自己，还是，那个画中的“小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