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天气有些闷热,烈日高挂在空。百里之外,有一辆马车一路从关外驶来,上了官道后终于不再颠簸。车内坐着七八个旅人,但各自并不认识,大约是包了同一辆车,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不知是不是受了天气的影响,旅人在这辆并不宽敞的马车中显得有些烦躁,一连数个时辰都无人说话。
“小晚姐姐,我们为何要进城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众人皆转头看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约莫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长得玲珑秀气,一双大眼显得十分可爱,看装束像是个男孩。
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少女,看起来也不大,二八年华,有些尴尬地将他往怀里搂了搂,低声道:“阿渊,别说话,我们过会儿就到了。”
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但依旧不解,小声在她耳边道:“爷爷呢,胖叔呢,小宝呢……还有好多人,他们怎么不来?”
丁晚摁着她的头,眼眶渐渐湿润,却死咬着嘴唇,安定她道:“胖叔他们去了邻城。阿渊乖,我们去江都,到江都就好了。”
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而傅茗渊也似懂非懂地应下,小脑袋晃了晃,至今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她本是和往常一样吃饭散步,再到爷爷那里将一天的功课温习完毕。村里与她同龄的孩子不少,但大多跟随家人打工;她自小便没有家人,遂一直跟着爷爷认字读书。
爷爷听完她的背诵,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双眼弯弯,慈祥亲切,令傅茗渊也不住地发笑,却不经意地注视到他眼里闪烁着泪光。
“爷爷,你怎么啦?”
她出声询问,可对方却未作答,只是让隔壁的丁晚将她带走。直到出村上了马车,她都未再见到爷爷一面。
好奇怪啊……
以前爷爷不管上哪儿都要带着她,不会把她丢下不管的啊。再者村子的位置很偏僻,平时和小伙伴们溜出村总要被骂,小晚姐姐带着她上了马车,要是被爷爷责罚了怎么办?
她一路问了丁晚很多遍,而得到的回答却始终是沉默。
酉时过后,天色渐渐泛黄,好在是夏日,天黑得晚,一行人在一更之前入了城。丁晚拿着所剩不多的银子在客栈要了间上房,神色紧张地与傅茗渊在里面等候。
“小晚姐姐,我们在等什么啊?”傅茗渊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少女在她面前踱步,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等一位大人。”丁晚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他来了,我们就安全了。”
傅茗渊想了想,“谁啊?”
丁晚一顿,目光有些复杂:“首辅大人。”
“啊……那个讨人厌的老爷爷。”一提到这个名字,傅茗渊立即皱了皱眉,“他来过村子好多次,说要把我带走,我才不要走呢,我要和大家在一起。”
“阿渊,不用担心,姐姐会陪着你。”丁晚将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是在哽咽,“就算再也回不去了,姐姐也会一直陪着你。”
丁晚的父亲很爱养花,她也不例外,因此她身上总是会带着淡淡的香味。傅茗渊很喜欢这个味道,还特意在她肩膀上嗅了嗅,明快道:“小晚姐姐,有你在,阿渊什么都不怕。”
丁晚的眼泪啪嗒滴在她的肩膀上,哑然痛哭。
这次出村是临时准备的,村长提前给涂首辅送去一封信,说在江都会合,但来不及等待回信,便由丁晚带着傅茗渊去江都。
丁晚苦等了三天也不见人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将消息传递出去,眼看盘缠就要用尽,再不等到接应的人就会露宿街头。
她倒是无妨,可是傅茗渊……
村子大约已经不在了,她孤身一人带着年仅六岁的傅茗渊,根本不知该如何撑下去。村中的贫穷与落后使得村民越来越少,临行的前一天,村长把所有人都叫来,让他们收拾包袱各自奔走,或是去邻村或是去邻城,而其中一人要把傅茗渊安全送进京城。
村民们听不懂,丁晚也听不懂。
这个村子是前朝时留下的,村长一直对傅家忠心耿耿。傅茗渊的父母常年在外悬壶济世,可惜染上了绝症,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留下不满半岁的女儿。
这个孩子对村长来说比命还重要,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事情。
其中一个大汉满目惶恐,大约猜出了什么,死也不愿离开,甚至威胁村长把傅茗渊交出去。村长随即怒目抽了他一耳光,命所有人立即在天亮之前离开村子,留下的必须只有他一人。
一时间,傅茗渊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瘟神,谁也不愿带着她上路。孩子们纷纷央求父亲带她上路,然而大人们只是神色复杂地摇头。
最后,还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丁晚将她带走了。
或许因为同是从小父母双亡,丁晚将傅茗渊当作她的亲生妹妹。不管这个孩子是瘟神也好,衰神也罢;她都会将她平安送进京城。
到了第六日,城中的侍卫明显增多了,丁晚时常会看到在大街小巷之中盘查的人。她的内心更加惶恐不安,而更加令她慌乱的是:盘缠已经没有了。
涂首辅依旧尚未现身,莫非要她和傅茗渊……在城中活活饿死?
客栈老板终于将她们赶了出来,为了躲避城中的眼线,她只好将傅茗渊安置在一间废弃的草棚里,叮嘱道:“除了我,或者是涂大人本人来找你,否则谁叫你也不许出来。”
傅茗渊撅了撅嘴:“可是我不喜欢那个老爷爷。”
“阿渊,听话。”丁晚环视四周,从路边拾起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放在她的手心,“这个就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傅茗渊望了望手里的花,开心地笑了,懂事地点头,“小晚姐姐,我就在这里等你。”
丁晚回到城中时已近傍晚,她打听到涂首辅终于来到江都了,立即前去求见,可却没有见到老首辅本人。随行的侍卫不过两人,看的出这次行程很隐蔽,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留下讯息,随即奔回草棚寻找傅茗渊。
天已经渐渐黑了,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少了起来,傅茗渊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躲在草棚里,听丁晚的话用稻草将身体盖住。她本就生得瘦小,缩在里边便看不出来了,只偶尔闷得受不了了将脑袋探出来休息一会儿,随即又立刻坐回本来的姿势。
小晚姐姐让她藏好,她就要藏得好好的。
小晚姐姐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她手里握着那朵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小花,随着天黑越来越害怕,不住地颤抖,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傅茗渊惊喜起来,以为是丁晚回来了,正想把脑袋探出去,才发现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起码有五六个人,正向着她这边缓缓走来,不知在摸索着什么。
她惊恐地又往草棚里缩了缩,只听一人道:“在城里搜了这么多天也没找到,指不定他们根本没来江都吧?”
另一人道:“公子说他来了就肯定来了,村子那边只剩下一个老不死,捏一下就断气了,肯定是这群人带着那小子跑了。”
“小册老的,一个臭小子害我们找这么久,老不死的还什么都不肯说。还好抓到一个跑的慢的,说那姓傅的毛孩子去了江都。”那人笑得很是慎人,“这些天已经查了大半个城,估计明后天就能找到了。”
傅茗渊听得一知半解,但直觉告诉她这些人并非好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更是害怕不已,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只盼着丁晚赶快回来。
丁晚赶回草棚之时,四处一片寂静,她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忙不迭拨开地上的稻草,却是哪儿也不见傅茗渊的身影。
不见了……不见了?!
她惊得瞪大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忽闻对面不远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再抬头一看,在转角的一堵墙前,朦胧的月光映出一只小小的手,正向着她的方向挥了挥,然后又缩了回去。
“阿渊,你怎么样了?我不是说不许动么?”丁晚看着安然无恙的傅茗渊,激动得眼泪掉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傅茗渊的头被她摁在怀里,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小晚姐姐,刚才有人找到这里来了,我看他们的样子是要来翻草棚,就跑到这里躲起来。你放心,我身子小,他们没有发现我。”
丁晚眼前模糊一片,却是宽慰地笑道:“好,阿渊乖,阿渊最聪明。”
“爷爷也经常这么夸我啦。”傅茗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小晚姐姐去哪里了?”
“我已经把大概的位置告诉涂大人了,相信他不久就应该来了。”
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丁晚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余光瞥见有什么人出现在对面不远,当即警惕地望去,只瞧见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打着两盏灯笼,后方还跟着另一人,但因她们位于墙角,看不到那人的模样。
她从来没出过村子,分不清这些朝中侍卫的区别,但显然与前段时间来寻她们的人不一样,以为是涂首辅的人,正惊喜地想要跑过去,步伐却倏然顿住。
那走在最后的人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打着一把折扇,黯淡的目光显得十分不耐烦,每一眼都是平平淡淡,却又令人感到诡异。
丁晚几乎是在刹那间作出反应,将傅茗渊整个人用力推了出去,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傅茗渊摔在了阴暗处,吃痛地抱着手臂,可看到这一手势又不敢出声,只能爬过去藏在草棚里,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晚姐姐……她要干什么?
丁晚的视线锁定在那个青年的身上,一瞬间认出了他是谁:这个人曾经与村长会过面,随即村长便决定让所有人离开,并且让她带着傅茗渊逃离。
她怕到不能自已,也想躲起来,也想活命,然而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
——躲不过去了。
他们本就是向着这个方向搜寻的,迟早会找到她们的所在,届时一个都活不了。
“哟,算你们长眼睛了。”那青年哈哈笑道,“你们这些窝囊废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这姑娘不就是村子里的人么?那臭小子想必也在附近吧。”
他说着便要向这里走来,而丁晚则是更快地扑了过去,飞奔着远离傅茗渊的位置,拿起一块石头便砸向了那个青年。
她自然是被侍卫给制服了,两手被死死地架住,动弹不得。
目睹了这一幕的傅茗渊愕然抽搐着。
小晚姐姐被抓了……小晚姐姐被坏人抓了!
她几乎是想与人拼命将丁晚救出,然而丁晚在冲出去之前向她这里掷了一颗石子。这是在村中玩捉迷藏时的口信:藏好。
对,她要藏好。
她还不及半人高,谁也打不过,所以她要藏好。
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全身都在抽搐,而对面的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别这么急啊。”青年上下打量着丁晚,贪婪地笑道,“在城里查了这么天都没找到你,躲得挺好啊。告诉我姓傅的小子在哪里,我就不杀你。”
丁晚缓慢地抬起头,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凝滞了,不畏生死地望着他:“——滚。”
“……。”
三人闻言皆是一怔,那青年竟是霍然笑了出来:“哈哈哈,小姑娘还挺傲气,那个小兔崽子值得你们这么多人护着么?”
丁晚冷冷地望着他:“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其实我也不想找的,但总有些迂腐的家伙认为血统比较重要,不然谁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找一个毛孩子?”见她似乎有些听不懂,青年摆摆袖子道,“罢了,既然你在这里,毛孩子肯定在附近。你们去给我搜这一带,至于她嘛……就陪本公子共度良宵好了。”
那两个侍卫得令,涎着嘴冲青年笑了笑,乐道:“公子,我看这妞身娇体软的,等你玩完了……。”
“——还不赶紧去找!”青年恶狠狠地打断他们的话,“先给我找到那小子再说,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眼看着那两个侍卫正缓缓向她这边靠近,傅茗渊拼命遏制自己的哭声,涕泗横流,小脸胀得通红,几乎快憋死过去。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不是说那个讨人厌的老爷爷会来带她们走的么,为什么小晚姐姐现在落在了别人的手上?根本就没有人会来救她们……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耳边却忽然听得其中一个侍卫大吼了一声,抬头一看,竟是丁晚猛地撞向那青年,抢过一把长刀,奋力刺向了那个目露恐惧的男子。
霎时,鲜血四溅。
另一柄长刀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穿透了丁晚的身体,染红了她的素衣,在黑夜之中显得那般诡异。
“小册老的,就差那么一步。”那侍卫松口气似的骂了一声,赶忙扶起那青年,“公子,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