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王离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毕竟有豫王叛乱时的前科,百官对此猜测纷纷,有的甚至认为他中毒也是假装的,这次突然消失其实是去与潭王会合。
景帝每日都要听他们的闲话,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傅茗渊瞧着他不仅变勤奋了,处事更加稳重了,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试探地问:“陛下,你……没事吧?”
“朕能有什么事?”景帝瞥了她一眼,拿出一本奏折看了看,“先前老师说过公办的学堂可以再加几省,朕想选其一在通州,你意下如何?”
“呃……呃?”傅茗渊本以为他会讨论关于慧王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道,“通州刚经历过战乱,人心尚且不定,确实适合在此办学,顺带让他们有个生计。而今试点的五省成效甚佳,再推五省也是无妨。”
景帝摆摆手道:“那就交给老师了。”
傅茗渊站定片刻,心里总有似有似无的违和感,定了定神:“微臣有一疑问。”
“何事?”
“在陛下心目中……。”她顿了顿,细细端详着景帝的神色,“慧王是怎样的人?”
景帝一顿,默然片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是朕的小皇叔,是父皇给朕留下的小皇叔。”
“……。”听到这个回答,傅茗渊揖手告退。
曾经的她也认为景帝实在不懂事,但经过相处之后却想明白许多。先帝的方法是对是错,她无法判断;在这个牢笼之中,只有装傻才能保护自己。
可夏笙寒……又吃了多少苦呢?
她不觉心里有些发酸,赶忙甩甩脑袋忘掉这个念头,离宫时恰好看见李诉急匆匆地跑来,一询问发生何事,才知是陆子期醒了,丞相那边已经派人去了。
傅茗渊忙道:“他想起来什么没有?”
李诉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说是突然被人打晕过去的,谁也没看见。”
傅茗渊扶额:“……那他活过来干嘛?”
李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我再把他打昏过去?”
“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她语重心长地说完,知道三堂那边已经在联手调查此案,却始终在意这是否是潭王的计划之一,回至博书斋时,瞧见一顶轿子停在外边,不知是何人前来拜访。
……右丞相家的?
傅茗渊有些疑惑,不知纪真前来寻她有何要事,一进屋才知是纪秋雪造访,当场就有些疲软:“不知纪小姐……。”
“慧王殿下呢?”纪秋雪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是否因为近来哭过,不等她说完便开口问,“严公公说殿下最后见过的人是你,他现在如何了?”
“我也不知道。”傅茗渊摊开手,咂了咂嘴,“他不告而别,你要我如何?”
纪秋雪听罢,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似乎有些失神。傅茗渊叹道:“纪小姐姿容出众,又有才华,还是……别耗时间在慧王身上了罢。”
这话里虽然夹带了私心,但她说的却是不假;纪秋雪与她年纪相仿,标标准准的美人一个,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这也是纪丞相每天愁到掉头发的原因。
谁知,纪秋雪却是瞪了她一眼:“就算傅大人有意,我也不要嫁给你。”
“没人要你嫁给我啊!”傅茗渊欲哭无泪,恨不得抱着枕头哭,“你……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你有意啊?!”
纪秋雪微愣,神色似乎有些歉疚,“当年诗会的事……我问了管家,我们的确是被调换了名次。其实我当时就有些猜测,但那时委实好胜,遂没有深究。只是……大人若非有意,又为何不曾点破?”
傅茗渊闻言,这才发觉她从方才起就改了称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含糊道:“当年我虽然不知你是何人,但看出你家中显赫,若我搬出先师的名号,便是给他老人家添麻烦;再者……。”
她顿了顿,没有将真正的缘由道出,想来纪丞相将这个宝贝女儿护得紧,是以性格才会这般张扬而直接;而纪秋雪也并未追问,仅是道:“大人可知……慧王殿下何时会回来?”
这个问题倒是令傅茗渊有些怔然。
而今严吉与滕宁都留在了京城,就连乔钰也不知夏笙寒的下落。他是真的害怕会死在她面前,那么在找到解药之前,她大概……不会寻得到他。
京中的御医以及术士都是医术出色,倘若他们都没有办法,大约真的希望渺茫。尽管她时常会梦见他回到京城,如此期盼他回来;然而有时却又忍不住去想,也许他会死在一个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或许很快。”傅茗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抬头凝视着远方,“又或许……还要很多年。”
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铺天盖地,却又悄无声息,像是大地披上了一件白衣,银装素裹,分外洁白美丽。
傅茗渊入冬时屯了些暖炉,哪知今年冬天出奇的冷,是以她一回家就往被窝里钻。每每这时,阿尘都会一把揪着她的耳朵将她拎出来,恨铁不成钢道:“你好歹动一动啊!”
她抱着枕头哭,死活不想动,却拗不过去,只好大冬天的出去练习马术。
冬天很快过去,不知不觉到了开春。傅茗渊的马术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朝中的格局也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李诉等新晋的提拔影响到了世家的权势,景帝表面上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一有人来劝就哭着说是傅茗渊强迫他的,令老太傅每天都恨得挠墙,恨不得扎小人诅咒她;二相却是了然,还时而悠闲地下棋。
过了腊八,景帝年满十九,立后之事再也延误不得了,然而他本人却始终提不起兴趣。辅官觉得一定是首辅的教育出了问题,一国无后怎么行!遂想使出浑身解数强迫他,却被傅茗渊拦了下来。
关于此事,她是有所耳闻的。
景帝曾与太傅商讨过:如果不是个小家碧玉行不行?太傅说好,大家闺秀也没问题啊。
景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文墨不是特别好行不行?
太傅再次点头:行啊,陛下是立后又不是立状元,只要贤良淑德,温柔敦厚,足以母仪天下,那便就足够了。
景帝再次沉默了。
此后,太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召见,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自己被冷落了,每天蹲在家里凄惨无比,或者就是上博书斋去哭,讲述他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景帝拉扯大的,陛下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傅茗渊被他磨得实在烦了,又不忍心撵走这个孤独的老人,心知他是将景帝当儿子看的,只好进宫去劝景帝道:“陛下可知,立后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朕的母后被誉为贤后,这其中意义朕自然知晓。”他不觉露出了些许无助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少年,“但朕就没有别的选择么?”
“陛下想要怎样的选择?”
景帝望了望她,忽而无力地笑了:“朕想要一个不复杂的人,不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有那么多心眼。”
这句话令傅茗渊沉默了。
身在朝中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自身的目的,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有利益则有算计,这是无法改变的事。
“微臣知晓陛下对雅馨有意,她也的确纯朴善良。”傅茗渊顿了顿,“但她是习武出身,过不了筛选这一关,你也应当知晓。太傅先前选拔的五十人嫔妃都是出色之人,百官都在等待你的回应。”
景帝垂下了眼,默默道:“必须立后么?”
“是。”
倘若是从前的那个小皇帝,必定会想也不想地拒绝或是搬出夏笙寒来压她,但此刻他却是在凝神思考。
“不过嘛……。”傅茗渊的神色舒缓下来,冲他笑笑,“既然是陛下的要求,微臣也不是没有办法。”
景帝眸子一亮:“什么办法?”
“雅馨好歹自小跟随在韵太妃身边,想要速成也不是没有可能。”她目光明亮,琢磨道,“微臣可以指导她三个月,至于最终能不能过太傅那一关……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日之后,朝中传遍了傅茗渊将韵太妃曾经的侍女收为徒弟的消息,百官纷纷表示很震惊:她是想让个女人来当官?!
于是他们又跑到景帝面前劝啊:陛下啊,呜呜呜自从慧王走了之后,傅大人大约就疯了啊,他之前就提出过让女子为官,这下干脆收了个女徒弟,明显居心不良啊……
景帝闻而不应,反问:朕突然觉得老师的提议甚好,不如就准许女子入朝如何?
众人不敢再说话了。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初夏悄然来临,傅连锦的命案最终调查无果,也无人发现慧王的行踪,甚至有人猜测他早已丧命,却谁也没敢开这个口。
到了月末之时,江南一带连续下了一个月的暴雨,加上疏通不够及时,从而引发了洪涝,灾情严峻。
景帝即刻派人前去赈灾,一时找不到人选,遂去与傅茗渊商讨,得到的答案却是出乎意料:“让我去吧。”
她神色坚决,大约是早就作好了这个决定。景帝心有不解,转而想起慧王的藩地恰好位于江南,遂准许了此事。
离京的那天,城中又下了一场小雨,傅茗渊走时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将那把紫伞也带走了,却迟迟没有撑开,只是宝贝地抱在怀里。
安珞瞧见她在雨中出屋,急忙想去拿把伞来为她撑上,而阿尘却拉住了他,摇头示意。
傅茗渊道别之后,转身出屋,却看见在禁军的前方还有一支眼熟的队伍,落在她发上的雨珠也停下了。抬头一看,竟是一把伞为她遮住了细雨。
云沐正立在她的身侧为她撑伞,鲜衣怒马,一袭随风扬起的披风更显英姿飒爽,任凭雨水落在他的肩头,凝视着她:“听说你要去江南,我主动向陛下请命了。”
傅茗渊望了望他,又抬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恍然间感到这一切都很不真实,一眨眼竟过去了这么久。
她眺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远方,望眼欲穿;良久,才点了点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