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之无益,诲之无方。
臣将死矣,望君明鉴。”
殿下一阵鸦雀无声,辛公公的声音显得尤为响亮。百官纷纷张大了嘴巴,而傅连锦则是神色微变,又看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几近惶然。
“这行字隐藏得很巧妙,沾了水才能看出来。”景帝幽幽地将信取回,看到其上还有另一行字被轻轻划去,辛公公并未念出来,于是看了看夏笙寒,“涂爱卿当年用这么麻烦的方法在信上藏了字,傅公子可知是何故?”
傅连锦低头不应。
夏笙寒冲景帝笑笑,指着水仙道:“不知傅公子可还记得你身后那个人是谁?”
傅连锦依旧没有回答;景帝则是蹙了蹙眉。
在傅茗渊被撤职之前,夏笙寒便派严吉出城,又送信去往秣陵。他始终有些在意,但却没有多问,直到昨日不慎将水洒在了傅连锦呈上的那封信上,竟依稀浮现出两行小字,每一字都令他十分震惊,却又犹豫是否该将信拿出来。
他仔细鉴定过,这两行小字与信的并非同时所写,小字反而是更早,或许早就准备在了纸张上。老首辅的东西,其余人是动不得的,再者这封信在被拆开前封得极为小心,除了涂首辅本人之外,应是不会有其他人对此做手脚。
这便是令他更加迟疑的理由。
这封信的第二行,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字:“傅氏遗孤,臣之心患。”
……傅氏?哪个傅氏?
对于这一点,景帝与夏笙寒皆未多提。当年不少书香门第都想拜入老首辅的门下,而他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学生皆是从民间挑的,连书童都是自个儿找来的。百官只道其任人唯贤,但他却始终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理由。
见景帝陷入了沉思,百官更不敢说话了。汤丞相眯了眯眼,看向了轮椅上的水仙:“老臣也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朝中元老的发言果然很有号召力,群臣纷纷跟活过来似的,又如以往一般展开了讨论。水仙慢悠悠地上前,似乎不太适应此地,低低出声:“——草民滕宁。”
“……。”
他的声音很轻,但无疑是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诉晃着脑袋小声问:“滕宁是谁?”
旁边一人道:“白痴啊你,刚才不是说是涂首辅的大徒弟么?”
“……。”李诉憋屈地默了下去。
水仙形容憔悴,一双腿不知是何时瘫痪的,尽管面容只有三十来岁,却不知为何显得十分苍老。
这这这……大弟子是个瘸子,二弟子是个半瞎加废胳膊,只有小徒弟傅茗渊看起来比较正常,老首辅当年……是怎么选的人?
景帝没有理会这阵骚动,问道:“不知滕爱卿是否记得你眼前这个人?”
水仙并未即刻作答,而是幽幽抬眸看向了傅连锦,唇间迸发出一声讥笑,“怎么会不记得?此人杀我妻子,害我残废,险些送命,这辈子也不会忘。”
众官又是一阵唏嘘,李诉更加惊了:“……啥?!”
旁边那人猛地抽了下他的脑袋:“别大惊小怪!”
“……。”
听至此,傅连锦缓缓闭上了眼睛;夏笙寒则是松了口气。
……时间卡得还算准。
事情始于老首辅逝世的前几年,滕宁曾是云州人,乃是开国将军的后裔。可惜高祖时期发生了政变,将军一家背井离乡,到这一代仅留下他一人。老首辅在他少年时将其收为弟子,曾有意向先帝举荐,可惜滕宁尚未进京,便遭遇了劫难。
然而准确来说,是人为的。
前去护送他一家入京的人在半途被掉了包,换成了傅连锦,将人直接带到江边推了下去。滕宁尚懂水性,然其妻子余水仙却是完全不通。他侥幸被人救下,可因为在水中泡了太久,再加上承受不住妻子去世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腿伤也导致了瘫痪。
后来他便去撞墙了。
可惜是在庙里撞的墙,恰好被路过的一心和尚看见,连绑带捆捎回了秣陵,成为了慧王府的门客,以妻子之名化名“水仙”,终于决定复仇,可谁知傅连锦在这件事后也失踪了。
滕宁目光生冷,一字一顿道:“当年此人认为草民挡了他的官路,遂害我一家;其心险恶,其人歹毒,是以先师对其也有所防范。”
言罢,他从身上取出户帖,以证明身份,确是本人无疑。傅连锦则是忽而笑了,镇定道:“他所言不过一面之词,与傅大人联手陷害臣。臣有先师的书信为证,望陛下明鉴。”
的确,不论是滕宁还是傅茗渊都拿不出任何证明,而他手里的证据每一样都是真的,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倘若景帝贸然治其之罪,百官之中定会有人有所不满。
众人看向了滕宁,都在琢磨他所言是真是假,却闻夏笙寒道:“傅公子可知涂首辅的死因是什么?”
傅连锦面不改色道:“先师乃是寿终正寝。”
“哦?”夏笙寒微笑,又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是在潭王府搜到的,讲述了一种奇特的苗疆药方,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令人神志不清,甚至还提到了……将涂大人作为了试药的对象。”
“……!”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震惊不已。傅连锦曾出现在潭王身边是先前便已知晓的事,只是他表明与潭王没有关联,景帝遂并未追究。难道此中过往……还与潭王有关联?!
傅连锦显然是动摇了,一时保持沉默。在一片人声之中,景帝也没有接话,而是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的纸,细细地折着,神色平静地摆弄完,忽而咳了一声:“傅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傅连锦闭了闭眼:“这……真的是潭王所写?”
“噢……你是怀疑朕伪造证据?”景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不敢再回答了。
“那就这样吧。”景帝懒洋洋地伸了下胳膊,慢慢收回手来,随后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傅连锦与潭王谋害涂首辅,迫其在神志不清之时伪造书信,杀其师兄滕宁未遂,栽赃首辅傅茗渊,证据确凿,即刻押入天牢,秋后处斩。”
话毕,他看向了一旁的二相:“两位爱卿有何意见?”
纪真出列道:“陛下圣明,潭王野心勃勃,此人既是府上门客,必不简单。从信中便可知晓涂大人对收其为徒的悔意,不知是否交代了其中理由?”
景帝目光一顿,知晓老丞相也在顾虑当年涂首辅为何会将这一一个人留在身边,但他只字未提信中的内容,只是命人将傅连锦押走。
傅连锦忽而大笑,神色无比可悲,冷冷地环视四周,凄然道:“潭王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朝中的这一反转在百官之中已是不算稀奇,该八卦的照样八卦,该打麻将的照样打麻将:“你说慧王在朝上看起来挺正常的啊,陛下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谁晓得啊,指不定是装的。”一人耸耸肩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不跟我们通通气,真是让人心酸呐……。”
“你心酸什么,看看那边。”
那人抬手往墙角一指,只见太傅大人正怨念地蹲着不动,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走过路过的宫女太监都无视了他的存在,纷纷摇头叹气。
他的陛下居然变得这么霸气了……真是太感动了!可是……可是为什么陛下从来不来找他商量呢?老臣……老臣就在这里啊!
“嗯……我们继续打麻将吧。”
那边的夏笙寒正推着水仙回府,低声道:“多谢你能赶来。”
“王爷不必客气,当初你救了我,这是应该做的。”滕宁答道,“只可惜不能手刃仇人。”
夏笙寒默了默:“傅连锦当初不明原因被老首辅关在岭南,一心想要回京,得知你的消息之后就跑去杀你,谁知后来在回京路上遇袭,险些毙命,被潭王所救,这么多年一直呆在他身边。”
“遇袭?”滕宁蹙眉道,“什么人会袭击他?”
“暂时不能确定。”他顿了顿,“但既然是从岭南走的,我……大概能猜到。”
滕宁并未追问,只是道:“可是潭王将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坑他一回?”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夏笙寒,毕竟潭王失踪之后音信全无,朝中的奸细能砍的都砍了,能控制的也都控制了,却依旧琢磨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当天,夏笙寒前去天牢,正巧看到陆子期坐在里边,有些疑惑道:“陆大人在和犯人聊天么?”
陆子期摇头,指着傅连锦道:“他说他什么都愿意招。”
夏笙寒微讶,走近问道:“你可知潭王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傅连锦冷冷地瞪着他,嗤笑一声,“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涂老头子收傅茗渊为徒的理由。”
陆子期闻言一惊,有些疑惑地看向夏笙寒,而他却是缓慢地蹲了下来,在傅连锦耳边轻声道:“你都要死了,还想拖她下水么?”
“其实我拖不拖都一样。”傅连锦低低笑道,“反正他也……活不过今天。”
“……!”
夏笙寒霍然一僵,心觉他是虚张声势,但心里总归有些慌慌的,立即奔去了博书斋。
是啊……殷哲离开了京城,苏了尘重伤未愈,而今傅茗渊身边已没有暗卫保护。禁军之中曾有潭王的奸细,他们以为是连根拔除了,但倘若真的留下了那么几个……
他不敢再往下想,即刻策马狂奔,然而眼前却突然模糊了一下,连胸口也莫名作痛,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不……再给他一点时间。
就一点……确定她无恙就好。
他咬着唇硬撑着继续赶路,刚至博书斋便见禁军一副慌了神的模样,厉声问:“——发生了什么?!”
被他询问的那个侍卫本就惊惶不已,此刻吓得脸色煞白,答道:“方才巡逻之时有一人忽然进了屋,被傅夫人制服了,但是傅大人他……他不见了!”
……什么?
夏笙寒立即进屋,果然看见不少亲卫都在四处找寻,却始终不见傅茗渊的身影。
“她可有出去过?”
“没、没有……。”侍卫连忙摇头,“不过方才……云大人来过,然后……他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