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凌江城,廷尉衙门,死囚地牢。
空间狭小,阴暗潮湿,似有似无地弥漫着腐败的气息,隔壁牢房里传来的各种声响,这里恐怕是距离阴曹地府最近的地方,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轻微的动作都能扯动化脓的伤口传递来钻心的痛觉,不时提醒着头脑混沌处于半昏迷的死囚徒,他还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痛苦地活着。沉重的脚镣枷锁使得每一次呼吸都令他感到费尽力气,多次受刑拷打的身体极度虚弱,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似的。
“纵使这种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残喘的日子,对我而言恐怕也不长久了吧……”死囚徒不禁内心里自嘲道,从看押自己的狱卒口中他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黑暗的地牢里,他等待着死亡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也在每时每刻承受着满身伤病带来的痛苦,而陪伴他的只有身边那浓厚的一片死寂。
濒死的人是否都会回想自己人生的过往呢?死囚徒不会费心去研究这个问题,他只是不禁回忆起那些可以证明着自己曾经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往事……
我出生在南水越州的百越山林之中,从小聆听林中小鸟欢快的鸣叫,食林中采摘的野果,饮山中流出的清泉。阿母就告诉我这是大地母神的恩赐,越族人正是受到大地母神的眷顾才得以在这百越山区的密林中生息繁衍,与林中百兽为伍,与山中飞鸟为伴。
老人们常说岁月仿佛百越山顶的溪泉,飞流直下一去不回。记忆里美好的时光总是显得那么短暂,过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命运对我越族百姓却是如此的残忍。
山林之中满是野兽生灵却无法产出多少粮食,作为大地母神的信徒,我们越族人世代都守护着这崇山峻岭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树木,依靠狩猎采摘为生。
而那些酷吏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苦难,官府强制越人部族施行“结社务农,刀耕火种”的法令,依靠官府势力的官差衙役们逼迫着各个部落里的青壮荒废弯弓打猎的本领,拿起锄头去刨地耕作,山林树木被砍伐,灌木荒草被焚烧,森林覆盖的一座座山头变成了光秃秃的赤地,而由此增产的粮食全部交了逐年来增高的皇粮国税,原来因为进山打猎得到的食物收获现在也没有了,如此情形逼得各个部落的日子是越过越艰苦,越过越穷困。
但那些贪官污吏们还不满足,竟然颁布了政令要将这百越山林收归朝廷所有、纳作公产。这是多么无耻的行径啊!世代侍奉大地母神的越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竟然没了百越山林的权益,被官府禁止私自动用这里的一草一木。
面对朝廷官府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倾轧,越族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部落长老和头人们的一再退让和对朝廷的所谓忠心,这是多么愚蠢的一幕啊!作为山林猎手的越人其实都明白一个道理,即使猎杀多么弱小的动物,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防备它们临死前的反噬一击。但我们越人部落却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我们为什么就不去反抗呢?
年轻人都是血气方刚的,看着整日里催缴赋税的官差们,不是今天抓走这一户的家禽,就是明天拉走那一家的粮食,大家伙都纷纷在背地里诅咒这群不得好死的家伙。但是老人们却制止了年轻一辈作出更加激烈的举动,无论如何这种潜伏着的怨念在表面的平静中缓缓地积累着,仿佛在一幢屋内不断堆积干柴草料的宅子,等待那怕一点火星子的来燃烧自己,释放着那堆满屋内的能量。
如果弱者祈求命运的仁慈,那么命运通常会很残忍地告诉这些抱着幻想的弱者们,幻想依靠忍耐退让换取自己平安的愚蠢之人,换来的往往是更进一步的欺凌。
冥冥之中,创世神的力量让这越人的悲惨命运来得更加猛烈强劲,春末夏初的飓风席卷了晟朝的西南海岸,百越山林也迎来了持续十多天的大雨,同时发生了垦荒地区数起大面积的山洪爆发,部落长老占卜的结果让人感到了绝望,只有两个字——“神罚”,大片垦荒地区的农田被山洪冲毁,整年的收成也就此化作泡影,越族部落纷纷面临粮食歉收,不能按期缴纳皇粮国税的艰难境地。
父辈们对官府延期纳粮缴税的乞求,却被直接无视了,就好像是狗官嘴里吐出的一口浓痰,就这么被吐到了臭水沟里,摆在族人面前的反而是变本加厉地再次提高赋税额度的要求,越人的苦难就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加重着,直到最后将越人彻底压垮,或者越人奋起反抗结束这一切。
令人心痛的不幸还是发生了,正在越州治所九黎城向官府请愿的各部落首领被突然逮捕抓进了大牢,残暴的贪官酷吏竟然想用严刑逼供来迫使他们承认自己犯下了谋逆大罪。
在一无所后的情况下,实在等不及的越州提督竟然不经审判就立即处决了这大大小小三十七个部落的首领及随行人员,企图用血腥手段来压服已经身陷苦难的越族百姓。而这残暴的行径制造的滔天冤屈只能换来越人无尽的仇恨。
众首领罹难的噩耗传遍了南水四州,更是传遍了晟朝南部各地,只要是越人居住的地方就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更激起了无数对朝廷的仇怨,蠢笨无知的狗官们肯定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没了活路的野兽是会拼死反击的,没了生路的越人自发展开的反抗越来越多,南方各地都发生了越人与官府和华夏族百姓的流血冲突,但是越人的处境却是越发的艰难,官府依旧奉行残酷镇压反抗的政策,更有几起官府屠杀越人村落的事件被传扬了出去。
那些事实告诉我们,零星的反击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们越人需要团结一致对抗残暴的朝廷,必须有人站出来召集越族部落一齐行动,既然没了生存的余地,那么我们只能以命搏命,杀出一条生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作为九黎部落联盟族长的儿子,九黎惨案后新任的族长,我勾季离站了出来,挥舞着九黎部落的图腾——九头蛇神,向族人们宣布、向百越山林宣布:既然不反抗也会在苦难中缓缓地走向必然的死亡,大地母神的忠诚勇士,山林的猎手们,那就用我们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吧!既然必然走向灭亡,那么我们就用奋起抗争结束一切苦难,苟且乞生,吾宁死尔!
“勾季离”的名字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第一次出现在了史书之上。我怕是要背负着永世的骂名,但不是越人来书写的史书,若是辱骂我的是那些敌人,这将是我勾季离一生中最大的荣耀了!
堆满仇恨的干柴堆被我点燃,熊熊的大火燃烧着越人的热血和生命,也同样焚烧着晟朝南方。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重兵把守的九黎城被我带领的九黎部蛮兵从内部攻破了城门,放进来的十多万蛮兵顺利的占领这座州府治所。
越人的仇恨积压了太久,最后的爆发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烈火,燃烧着越人也燃烧着这座城市,恐怖的屠城行为还是发生了,但积怨犹如深深沟壑的越人不会感到内疚,仇恨这东西早已排斥了所谓善良和宽容,在刀剑面前生命的脆弱从未改变过……
自圣武帝开国以来,晟朝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地方州首府的陷落,当然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而九黎城的陷落更是将越人反抗朝廷的战争推向了高潮,九黎、黑羯、白昭、乌奴等四大部落联盟和众多部落村庄相继揭竿而起,承载越人仇怨的战火席卷着南方各地,战事波及南水、南淮、南阳、东海等地,这占全国九大司徒行署区中的四个,小半个晟朝版图陷入了战乱。
总数过百万的越族蛮军虽是一群乌合之众,还带着老幼妇孺共同参战,没有多少精良武器,更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是越人世代聚居山林,长年狩猎山林,捕杀的猎物恐怕比官军绞杀的匪徒还要多不知多少倍,单论凶悍和士气并不比官军差,充满仇恨的军心甚至要强上不少。
正因如此黑羯部族长祁麻吕带着部众蛮兵三十余万围攻明湖堡半日即下,储备着南水行署区大半军粮兵器辎重的要塞就这么轻易被攻破,给了南水地方官军一次十分沉重的打击,更让换装完军械、补充好物资的黑羯部蛮军攻势更盛,他们乘胜北伐兵锋直指晟朝腹地重镇荆州方向。
驰骋南淮行署区的白昭部蛮军也纠集了各路蛮兵,用五十万大军横扫杨、池、济、宛等四州,一路上势如破竹、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甚至用大军围困了宛州首府天水城。
而那些被蛮军击溃的官军四散奔逃,这群散兵游勇逐渐成了盲流兵匪进而开始为祸乡里。而且由于蛮军在战争中消灭了地方乡绅的势力,使得那些失去控制的地区土匪马贼林立,匪盗猖獗,将晟朝南方搅得天翻地覆,复杂混乱的时局让许多人都感到难以控制。
也正是由于局势的混乱给越族义军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九黎部与黑羯部的近七十万蛮军在天门山北麓会师,商议之后我和祁麻吕各自率领三十万重兵在天门山西北侧的祁东平原上分头并进,目的十分明确就是突破官军在剑南关一线的防御,进而攻入荆州首府凌江城,占领这座晟朝腹地的重镇,将这座在玄天河上连通全国南北的交通枢纽城市掌握在越族蛮军手中,以此扩大蛮军活动地区的纵深,并且阻挡南下的朝廷援军吗,甚至可以在将来倚靠玄天河这一天然屏障进行长期作战。
面对六十万大军的大兵压境,身为荆州镇守总督的楚卫侯被迫率领荆州军团和地方民兵团南下,牢牢镇守住剑南关,全力将我蛮军前进的脚步阻挡在剑南关一线。只要剑南关一天不破,荆州就是安全的,而与这些官军对峙的越族蛮军却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之中,朝廷的援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我和祁麻吕计划好了的,将官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剑南关一线。这样一来,我们另外派遣的十万精锐蛮兵就可以绕过剑南关和细柳堡,渡过玄天河,只要攻破凌江城东面最后一座关隘,尾山关,就能进入兵力空虚的荆江平原,让剑南关的官军首尾难顾,使战局形势彻底倒向我们。
这是多么值得称道的计策啊!但是我们的精心布置却因为火凤军团的出现而化作了泡影。作为朝廷的禁军精锐,火凤军团在战场上迅速地击败了攻入尾山关的蛮军,更是用强悍的战力吓破了蛮兵的胆,打得他们溃不成军、四散逃命。
阴险狡诈的麒麟上将白羽扬带着官军尾随或者说是驱赶着蛮军溃败逃命的兵士整整八天,在他刻意安排下的这场大逃亡终于在八天后进入了高潮,大批溃兵突然出现在了剑南关越族蛮军大营侧后方。看见了己方阵营的溃兵们疯了似地冲了过来,试图得到越族大军的庇护,却搅得蛮军大营措手不及,没有被官军打败的六十万大军阵营竟然被自己人给冲得乱七八糟。
同时官军乘机从两个方向绞杀过来,直杀得蛮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看着战场上被击溃的层层军阵,四散奔逃的无数溃兵,情势急转直下的战场上,只剩下呆呆站立的我,看着挥舞的战刀的骑士,盘旋在空中的猛禽,还有那不时飞出的巨大火球,我深深地感觉到了失败的滋味……
难道我族被大地母神厌弃了吗?为什么越人的抗争显得如此无力?难道我们天生就该遭受这份苦难?好吧,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死囚徒勾季离躺在地牢里,回忆着,喘息着,呻吟着,默默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