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情也正如胡三儿所说,柳晗人刚到酒馆跟前,迎面就是一道急促刀风,迫得柳晗立时后仰,身子贴到马背上,眨眼间,与那刀锋交错而过。喘息间,那刀锋又至,柳晗飞离马背,带着那刀锋围着酒馆门前廊柱饶了两圈。来人刀刀落空,砍她不着,倒是被她随手拾来的挑竿打得满头包,场面好不滑稽。
那人被众人哄笑,愈发恼怒,举刀又要砍过来,却被同伴制止。
“桑格,停手。你打不过他。”
桑格怒吼一声,恨恨瞪着柳晗,毕竟不服,抬刀又要砍过来。柳晗脚下一个错步,身姿利落一转,反手又给了他脑袋一下。桑格被打晕了,找不着方向,身子一扑,眼见要跌倒,万幸他的同伴出手扶住他。
围观的才不嫌事儿大,看得直拍手,叫好声不断,还有叫“再来一个”的。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桑格难堪不已,与同伴道:“伽辻罗,是这小子偷了你的马,不能原谅他!”
“我知道。”伽辻罗定定望着柳晗,见她毫无半丝慌张神色,仿佛偷马、打人对她来说算不上事儿,不由也有些气恼。但他毕竟比桑格沉稳得多,知道眼前之人不简单。
环望四周,围观甚众,伽辻罗略一犹豫,走到汗血宝马旁,边抚着宝马,边望着柳晗,大声道:“大燕的京都果如我所听说般繁华,但大烟京都里的人却跟我听说的相差太远!传闻大燕帝京中人,就算是平民百姓,也能熟读诗书,端方有礼,奉行君子之道。可我今天所碰到的——没有经过主人的许可,偷走马匹,不是盗贼是什么?”
他的话声方落,柳晗还未答话,倒是站得近的街坊们窃窃私语开了。
“那蛮子说什么?啊?他是哪个部族的?”
“说、说、说我们京都的人偷、偷他的马、马,说我、我、我们京都的是盗贼、贼呢、呢!”
“什么?什么?岂有此理!”
“不是吧?那蛮子说的好像是那个小哥偷了他的马?你看,他们一直楸着那小哥不放,八成是真的呢!”
“胡说,我们帝京中的人,怎么可能去偷他的马儿?再说了,你看那小哥身上穿的,戴的,哪样不好?犯得着去干那勾当?”
“哎,哎,快看,那马身上流血了呢!流血了!”
“真的啊,流血了呢!哎,这马儿难道伤到哪儿了?……也没瞧见伤口在哪儿啊?”
“啊!不会是汗血宝马吧?快瞧,快瞧,汗血宝马,真的是啊!”
“如果是汗血宝马,那可值大钱。这么说来,倒有可能了……”
说着说着,舆论忽然又不是一边倒地支持同为帝京子民的小哥了。大燕诗书治国,特别是在京都,百姓多自矜身份。
桑格也听出舆论转向了自己这边,不由高兴起来,得意地瞧向柳晗。
柳晗也不怵,意态闲闲,微笑道:“这位兄台对我大燕颇多了解。以你外族人的身份,实在难能可贵。各位街坊,今日确实是我借了他的马一用。”
“就是你!”桑格眼一瞪,脑袋转过弯儿来,急道:“分明是偷,说什么借?欺我们听不懂你们大燕的话吗?”
“你们当然听得懂我们大燕的话了。我可不懂你们——”柳晗故意停住话头,走近伽辻罗身旁,放低音量,“塔什部的话。”
伽辻罗脸色因她的话倏然一变,柳晗却不管,袖着手往旁边走开,扬笑,冲着四周街坊,缓缓道:“各位街坊评评理,不过是与他们借用了个把时辰,也写了借据,给了佣金,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两。眨眼间,非要说我偷了他们的马儿,大家想也知道,必然是嫌银两少了。可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虽说衙门不好进,可为了正义公道,为了日后大家免受这等委屈,小弟我也少不得要往衙门里走一趟了。各位若不忙别的,不若与小弟我做个见证,同去衙门评说评说吧——”
都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听柳晗说借用了个把时辰便要了三十两——三十两啊,都够小户人家两年吃用了,怎的还能嫌少?汗血宝马再金贵,人家也不是买,就借个把时辰,怎能狮子大开口?如此一来,立时有不少街坊气不过,叫嚷要同去衙门给柳晗助阵。
“这小子满口胡说八道,看我不宰了——”
“桑格!”
将桑格喝止住后,伽辻罗右手一摆,沉声对柳晗道:“兄台,请。”
“看来这官司也打不成了。”黑瞳一转,柳晗笑吟吟地与街坊们一揖,“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这位大人要请小弟吃酒赔礼,小弟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也不好太过斤斤计较了。今日,有劳各位邻里了,小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没的热闹看,众人嘘声一片,也各自散了。
柳晗当真与两个外族人进了酒馆,同他们一处坐下,收了方才的笑模样,神态淡淡,不惊不惧,处之泰然,使得伽辻罗不得不高看她几分。
“方才,兄台说我们是塔什部的,其实是认错了。我们二人实则是——”伽辻罗刚要解释一番,却被柳晗打断。
“换了衣服却不换刀,嗤,难为二位能平安走到京都。运气委实不错。”
刀?伽辻罗神色骤变,下意思握紧手中武器手柄部位,那上头,正有他们部族的标志,望向柳晗的眼神中充满了提防。那一处寻常都被握住,此人的眼神与心思实在可怕。况且,这标志也并非塔什全族都知道,只属于他们那一分支,这人年纪小小,又是怎么知晓的?
柳晗给自己倒了杯茶,却不喝,放在手中把玩,接着道:“现在才来提防?不会太晚?——”抬头撇了他们二人一眼,满满的嘲弄,“真要对你们不利,刚才就能把你们弄进京畿大牢里去了。”
她的态度不甚好,语气更是叫人受不了,然,伽辻罗毕竟不是桑格,听出她话中意思分明是不会与他们为难,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大燕人有句古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样帮我们,是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你说得很对。我帮了你们这样一个大忙,就用你的汗血宝马来答谢我吧?”
“你!——”桑格拍桌,豁然站起来,恨不得把柳晗瞪穿。
谁知,柳晗话锋又一转,无所谓地道:“你的马确是好马,我十分喜欢,然,我带回家也没地儿养,还是不要了。”如果今儿个她真把汗血宝马带回去,大约要先被她的亲娘红烧了泄愤,毕竟,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偷跑出来,娘亲的愤怒堪比火山爆发,哪里还管它什么汗血不汗血的。
“那你——”
“我也不要你们什么东西。看你们两个这么笨,在我大燕境内应该也做不了什么恶,危害性也不太大的样子。”
两句话,当真难听。便是伽辻罗,脸色也难看了。
柳晗又道:“不管你们之前怎么走运,大燕可不只我一个长眼的。就算你们假装自己是别的部族,终究破绽多多。劝你们,不管来时有什么目的,这一趟,你们只管当成大燕一轮游,到过了,看过了,就回你们的领地去吧。”
塔什部,是在大燕周边的一个游牧部落,与大燕有宿仇。五十年前,两族经过一场大战,好不容易签订了和约,划界而治,誓言再不相犯,互通商贸,谋求共同发展。才过了三十年,缓过气来的塔什部通过安插在大燕的奸细,突袭大燕边境,连下梁州、荆幽两处重镇。大燕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立时反击,两方又打了一场旷时十一年的战争。柳晗的爹也正是在这十一年大战中脱颖而出,更凭着对塔什的诸多战功封侯。现在,战争过去九年,两族明面上维持和平,但是,两族也算绝交了,互无往来。城关处,只要发现塔什族人,不用通报,也能立即抓起来下狱,当奸细处置。
按理说,作为大燕人士,柳晗确实应该将伽辻罗跟桑格扭送官府。但她内里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她活了较长时间的前一世,讲究的是世界大同,人人平等;而就她所见,这两个塔什部的人傻不愣登的模样,智商堪忧,是做不成奸细的,也不像来做奸细的,她又是个懒得管闲事的人,索性放他们一马。
言尽于此,柳晗放下茶杯,起身要走。伽辻罗连忙起身,学着大燕人作揖,道:“兄台的这份恩情,伽辻罗领了。既然被兄台看破了身份,请兄台再帮一个忙。我们要找大燕京都的定国侯府,但是,找不到地方。兄台可以给我们指路吗?”
“定国侯府?”柳晗不得不正视起这件事来。先前是不关她的事儿,更不关侯府什么事儿,她自然可以视而不见,现在,不一样了。这两个塔什部的竟然指名道姓要找他们定国侯府?!
“你们找定国侯府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分明冷淡了几分,看向伽辻罗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审视。
伽辻罗不知她为何变了脸,态度分明的冷淡,但他们萍水相逢,他也不能强求什么,只道:“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定国侯府的人。”
“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伽辻罗摇头,“我只能告诉定国侯的家人。我可以向真神发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有那么一瞬间,柳晗想向他们坦白自己的身份,但正如伽辻罗不信任她一样,她也不信任眼前的两个陌生人。
正当柳晗思考着如何套伽辻罗的话时,胡三儿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只扑到柳晗跟前,慌乱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柳少爷,定国侯府出事了……定国侯府被圣上下旨查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