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侯府上,安国侯轻抬手,示意陆不才先不要说话,眼神望向梁总管,送客道:“老总管出来也有会儿了,也是时候该回宫了。在外头待得久了,终归不合适。万一陛下想起你来了,找不着人,那可不好交代。”
皇帝这会儿会想起他才怪!——梁冬也不是那没有眼力见的,知道陆不才是安国侯的心腹,不是自己能比的,侯爷这么说,明摆着有意支走自己,便识趣地应喏退去。
待梁冬走远了,安国侯才转回身,问陆不才道:“你如此慌张,究竟发生了何事?”陆不才给他当谋士的时间也不短了,安国侯深知他的个性,并不是那等遇事就沉不住气的。
“侯爷,幽州刚传来的消息,宣抚使辜邦臣被杀!”
闻言,安国侯双目一瞠,脸色凝肃起来。
“辜邦臣被杀?辜邦臣自己的身手就不错,怎会轻易被杀?谁动的手,可查明了?“
“查明了。辜大人狩猎返程,途经幽境马场,被埋伏在那儿的一帮马贼给杀了。”
“马贼?”安国侯简直难以置信。
“何时起……区区马贼也敢对朝廷大员动手了?!”
“具体事由并不清楚,但,千真万确是幽境马场的马贼干的。侯爷,现在棘手的,并不是咱们损失了辜宣抚使。那伙马贼杀了辜大人后,扬言从辜大人身上搜出了侯爷您的亲笔书信,称您于信中指使辜宣抚使将幽境马场出产的强壮马匹卖给北鄂国,却把弱马充做好马,供给给我大燕的军队。现在,幽境那儿议论纷纷,情况对侯爷您并不利。”
“荒谬!本侯何曾做过这等——”安国侯气怒不已,继而想明白了,又冷笑起来,“好,好,原来是冲着本侯来的,真是好胆量!”
“侯爷,那伙强人居心叵测,将谣言大肆散播,其心可诛,此事还需尽早决断。不如让不才亲自走一趟幽境,替侯爷解决此事?”
“流言,本侯何时惧过?一伙马贼,也敢如此猖狂,哼!此事不用劳累陆先生千里奔波。劳烦先生去传本侯命令,八百里加急,着令幽境府衙与幽州节防驻军,限期七日,将贼窝一网打尽,并将一干马贼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是,不才这就去传命。”
陆不才走后,安国侯仍是气怒难平。他可不认为,单是一伙马贼就敢挑衅自己。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至于是谁,哼,是谁都好,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张狂的对手了。安国侯发誓,他一定会将对方揪出来,将之凌迟,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
阴郁的目光转而望向天空,安国侯这才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晴天竟然不在了。
乌云密布,阴风渐起,显然就要变天了……
惊雷响,雨声急。
雨打屋檐,却惹芭蕉赋闲愁。
雅音阁内,檀香袅袅,琴声悠悠。
珠帘掩映下,琴座前,但见素手纤指,莹白如玉,白衣胜雪。
琴动人心,影令神摇。
美人弹罢一曲,眉目轻撩,但见对面那玉面郎君,闭目支额,不见动静,也不知是听得睡着了,还是被她的琴声迷倒了。
真个不解风情!美人轻啐,又展眉轻笑,袅娜起身,取了轻裘披挂,轻手轻脚,缓步过去,就要给少年郎君披上。
衣物刚触碰上身,少年长而卷的睫毛就闪动起来,继而,明亮如星辰的双眸缓缓张了开来。
年轻的郎君微微而笑,慵懒的俊秀中带着一抹俏皮。
美人似嗔却喜,点着少年郎的鼻尖,柔声道:“也就是在你这儿,我的琴声才成了惹人困觉的!往后,你还是不要来了,省得我看着生气。”
“好,那便不来。”少年郎轻握住美人玉手,“美人姐姐这就跟本公子回府,只做本公子的心头好,也免了这两地相思,两处闲愁。”
美人微红了面颊,啐道:“我倒不知,你这些年,就学了这些东西,没个正经了!”
少年郎闻言,做恍然大悟状,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正正经经一揖,道:“一别多年,雅音姐姐可安好?”
“一别多年……”雅音阁主人玄雅音闻言,湿了眼眶,轻触少年面颊,哽咽道:“一别多年,你……你还在,还是那般爱玩闹……我还道是哪个韩公子,却原来是你这个爱调皮捣蛋的。真好,真好,你还在……”
“是啊,我还在。”
少年郎淡笑,如一副陈年画卷,令人仿佛能从他淡定的从容中看到那些沉淀了的岁月。
明明不见半分忧愁,半分悲伤,等闲吐出只言片语,却叫故人哭悲欲断肠。
“那年,我听闻府上……出事,却不知如何帮你。行刑那日,我也没敢去看……这些年,每每想起,我这条命,是你救的,现在拥有的一切名声与财富,也都是你送给我的,我便忍不住骂自己。救不了你也就算了,可我连最后送你一程的勇气都没有……我便恨自己,怎么就这般没用?怎的竟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雅音阁主人玄雅音,年轻貌美,向以琴声动天下,权贵们趋之若鹜,才子们更是争相奉承讨好,可谁能知道,如今集美貌、名声、财富于一身的她,当年差点悄无声息地死去?
玄雅音出身贫寒,十岁上,被父母卖给了一户农家当童养媳。那家人待她十分苛刻,让她吃不饱穿不暖,还日日打骂她。十四岁上,眼见那家人要逼她与那家的长子圆房,玄雅音忍不住了,趁着那家人不注意,偷偷逃跑。她跑了半日,不见那家人追来,正要松口气,却被两个山贼给抓住了。
那两个山贼见她是个女娃,便想玷污一番,再将她卖去青楼。玄雅音听得万念俱灰,正要咬舌自尽,正巧当时年仅十岁的柳旋陪母亲去郊外上香,听到求救声,便寻过去,将两个山贼给打趴,救下了玄雅音。随后,柳旋带回她,安置在柳家的别院里。柳旋待她很好,更在知道她很喜欢弹琴时,索性给她请了个师父。
三年后,玄雅音十八岁,柳旋让她自己选择要不要嫁人。玄雅音早被当童养媳的那些年月吓怕,不愿嫁人,又怕总呆在柳府惹人嫌,便自请出府。柳旋怕她吃苦,便替她出钱,开了雅音阁,卖些琴具,赚些米粮钱。没想到,因玄雅音才貌出众,雅音阁的名声越发大起来。到如今,来求听玄雅音弹奏一曲的,倒比那些买琴具的多得多。
当年是不想自己这样的人拖累侯府名声,才没有对外说自己跟定国侯府的渊源,现如今,安国侯府已不在,玄雅音追溯前尘,每每引以为憾。
便是与柳侯府上下几十口人同赴黄泉,又如何?她岂是怕死的胆小鬼?
她只怕对不起柳侯府赐予她的恩义啊!
“有什么好哭的?”柳旋替她拭泪,逗道:“瞧瞧,哭得妆都花了。”
“你……”玄雅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被她这么一打岔,玄雅音又想哭又想笑,只得笑骂道:“人家伤心,还不是为了你?你倒没心没肺的,白流了这许多眼泪!”
“我这不是还没死吗?你不用急,等我真死了的时候,你再去我灵前哭,我也是会领情的。”
听听,说的什么胡话?!玄雅音被气得跺脚,扭过身去,不搭理她。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身后有动静,玄雅音忍不住,怕她忽然走了,慌忙扭头朝后看去,却见柳旋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微微而笑,俊秀的眉眼漾着一抹温柔。
玄雅音松了口气,放下帕子,心情突然也平静了许多。
“玄姐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柳旋问道。
“帮,我一定帮你!”玄雅音一个劲儿点头。
“也许会有危险……”
“我不怕。”
看着玄雅音分明柔弱却坚定的眼神,柳旋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抱住,附在她耳旁,低语道:“谢谢你,玄姐姐。别担心,就算有危险,我也能护你周全。”
门外雨帘不断,门内一灯如豆。
空寂的衙门内,林长丰仍在研读着杨晟一案的卷宗。他的眉头紧锁着,刚毅的面容紧绷。
“死者……面贴地,头朝齐林巷,脚朝五鼓巷,一腿曲折,一脚平直伸展……一手伸向前,一手手指曲着,置于身下……从死状上看,死者死前,欲匍匐前行……染血的石块在死者腰部附近……无搬动痕迹……初步勘验,致死处应为后脑跌**,血流不止而亡……”
不对!林长丰下意识地摇头。肯定有哪里不对,而他没有发现!
夜越深,雨越急。
除了林长丰外,光禄寺卿府也有人无法入眠。
借口回娘家一趟的周氏正坐在弟弟周启明房中,焦躁不安。
周启明同样不安,来回走动,忽而转过身,在周氏跟前蹲下,安慰道:“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根本没人发现,京畿府衙也说了,他死于意外……”
“可是,他回来了……他、杨冕回来了……”周氏害怕得连声音都打起了颤。
“他回来又如何?不要害怕,姐姐,本来就是杨晟那王八羔子不对,咱们也不是故意要害死他……我只不过……只不过上去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那么倒霉,脑袋磕石头上了……根本怪不得咱们!”
“……”
周氏的眼前暮然浮现出丈夫杨晟死前,抽搐着往自己站着的方向爬动的场景——
忽的一声,窗户突然被吹开,窗扇齐齐打到室内墙壁上,发出十分响亮的啪嗒声。而屋中的烛火,瞬间被那股阴冷的夜风卷灭……
“啊!”
光禄寺卿府里灯灭之时,京畿衙门内,林长丰却倏然睁开了双目,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垂头盯视那卷宗,低喃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