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是白石老人在世的最后一年了。老人只要身体稍稍允许,就作画不辍,笔墨更加洒脱无羁,近乎无法无天而又不失法度。《胡萝卜豆荚》一幅即是。九十七岁的老人,已经真的勘破幻象,于形无所忌惮,达到了老子“恍兮惚兮”的境界,却又不失其形神。这幅萝卜豆荚图,极其洒脱,形与色也都似是而非,似非而似。所谓“破形传神”,所谓得“大意”,并非全关才能,也得天假以年,才能率性之下“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个时候,“心神”兼备,有如天眼洞开,事物之兴衰巨细,一目了然。九十七岁,会厌恶多余的颜色么?也许。这年龄已经于最简单几种颜色里,看到了一切色。白石老人此时用墨与色,多不过两种。另一幅《葫芦》,只是墨与藤黄。此一幅《胡萝卜豆荚》,只用墨和稍调了的朱红。萝卜叶子上的花青,淡。
齐白石在京华到不用心几乎不能辨识。五只胡萝卜,先写交集在一处的四只。两只,在画面正中横陈,调极浓的红,似乎只是色与纸的关系,并不关胡萝卜。至胡萝卜的尾巴,色浓如焦墨。下面两只,若有水汩汩渗入嫣红的胡萝卜,以手指触动,可以觉出灵灵的水就含在胡萝卜里,可以口感咔嚓汁水脆爽那样。紧挨着的是几根豆荚,老人已经不管色了,简直用浓墨写。豆荚老矣,裂开的两片,豆子凸凸毕现。黑与红,似乎时间是黑的,线形的,一粒一粒的,而标示在胡萝卜构织的红色空间里。真的,老人写豆荚的时候,会想到这个么?自然是不会。老人那时候一气呵成,似乎天地之间,止一人在。画完这些,空间太局促了。老人构图时自然早就想到了,先拘紧了,再撒开。在交集的胡萝卜和豆荚之上,另写一只胡萝卜。比之那四只胡萝卜,这一只另在,与这边独而合,合而独。似乎是一位主妇早上买了胡萝卜和豆荚,一一搁在厨房的案子上,井里汲了水回来,欲收拾篮子,忽然发现,还遗漏了一只,顺手拎出来,放在那儿般自然。此幅画的落款,题在画面边上胡萝卜和豆荚交集处,相接甚紧。九十七岁四个字,跟胡萝卜浓墨如字的樱子勾连在一起。所谓张力,即是如此。此一处的紧张,让别处豁然开朗。而单独的那一只胡萝卜,是那么安闲。白石二字,略靠下,似老人累了,要安然歇歇。所谓“神游八荒”、“神守一处”,老人此时即是。这年,白石老人亦多画《葫芦》。相比之于《胡萝卜豆荚》,《葫芦》是有些静谧的。葫芦鲜黄,保持了大致的形状。起到支架作用的竹竿,亦然。而葫芦叶子则老墨纵横,犹如泼墨,而又“破形传神”。葫芦的须蔓,则用焦墨,以铁线银钩的笔力,虬曲宛转,近乎狂草般恣意妄为,而不失法度。葫芦和叶片的沉实,给劲健恣肆的须蔓,野风缭绕一般。这一年,白石老人还画了《牡丹》。《牡丹》有如绝唱,叫人想起罗丹的雕塑的《巴尔扎克》。此件作品,其形“惚兮恍兮”,与罗丹雕塑的大作家巴尔扎克直若失神,眼眸不知所向,而浑然间与世人独独相对,亦独独“相忘与江湖”有极其相仿之处。《牡丹》无所谓花叶,花非花,叶非叶,却叶叶关花,花花关叶。与老人山水的静相对,老人最后这几年的花卉,是全然反了过来,是动的。也许是生命的最后,最后的那些力量,要冬日江河最后结冰之前那样,水浪因寒冷渐趋“黏滞”,而最后那些力量,还要竭尽了全力,一而再再而三,最后滔天涌动一下的。齐秉正谈到老人晚年的绘画的时候说:“他不是在画,而是灵魂在画。你看那个画牡丹,最后那幅牡丹没有梗,上边一朵花,底下全都是叶子,但是你觉得叶子非常非常茂盛。所以我觉得啊,真的是用自己的灵魂在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