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河对岸的那座大桥如玻璃糖一般剔透,上面有花瓣一般的一环连着一环的拱形的灯,有人在灯影里急匆匆地走。
我们在上面行走时,两旁站立着姿态各异的人影,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星光下忽然变做一堆剪影般的纸片人。
当我在一个封闭的电话亭里换上泳装出来,阳光如裹了蜜一般,涂抹到我的臂膀与额头上来。我走动的时候,有一头如旗帜般的长发紧随着我,它们在沙地上印下凹凸不平的印迹。我脚上的拖鞋是在越南临时买的(在河内街头的一家小店),湖绿色的鞋面,黑底,非常漂亮。
我手里拿着刚刚换下来的黑色斜纹布长裤和衬衫,站在硕大的棕榈树下四处张望。下龙湾是我见过的最有风情的海滩,海滩上有摇摆不定的阔叶植物,黄绒绒的棕草搭起的伞状遮阳篷,密匝匝的形状各异的小酒吧。到了晚上,酒吧里聚满了唱卡立OK的中国人,就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
大概是冬天的缘故,白天海滩上的游人极少,有几个坐在太阳伞下、膝头摊开本小说的法国人,他们七扭八歪的坐姿真是悠闲。
我在海滩上走得很慢,因为不断有沙子灌进我的拖鞋里。沙地如海绵一般柔软,我走得忽高忽低,感觉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赤裸着白的胳膊,走在12月的海滩上,想象着在我的家乡北京,此刻可能已是大雪弥漫,我们的身体,正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羊毛被与羽绒被中间,我们头戴雪人似的毛线帽子,我们的笑容被零下10度的北京凝冻在脸上,我们的呼吸是一片片雾状的棉絮,我们的心跳被包在很厚的衣服里,也像冻成冰了似的,那么沉,那么硬。
但是,这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海滩上的阳光烤得我的皮肤吱吱叫,我的泳装迅速变成一件凉快的时装,我与冬天仿佛只有一道玻璃门之隔,站在这边可以看到玻璃外的雪;而在玻璃的这一边,却是真正阳光漫溢的夏天。天空与海面是那样的开阔,海面仿佛是融化的天空,天空又仿佛是海面的倒影,两种蓝色相互交织,相互呼应。
我在靠近蓝色的同时,皮肤也被染上了一身蓝。那些滚动着的白色泡沫已经快要接近我的脚趾了,可是,当我接近它的时候,那些泡沫又游戏般地向后退去,泡沫以涌动姿态连接起来,结成一条弯弯曲曲白色的线。
我追逐着泡沫往海的深处走,泡沫忽然变做一只立起的手掌,“腾”地一下推到我身上来,我摇摆着、晃动着,长发已被海水打湿大半,然后,海水吞没了我,它把我抱入怀中,一截截、一寸寸地摩挲我的皮肤。海平面覆盖了我的脸,我潜在魔鬼般碧蓝的海水下面,如躺在云里,如睡在梦中。
夜晚的下龙湾又是另一番景象。不远处的渔火,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鬼火,使得整个海滩充满了一股妖娆的鬼魅之气。我和我的朋友在半明半暗的海滩上闲逛,我穿拖鞋和磨蓝牛仔裤,露脐的粉色短袖上装,那身打扮宛若夏天一般。我们聊起远在北京的人和事,听那海水缓缓退潮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北京变成了一个相当遥远的地名,站在炎热的海边,落雪城市就像被装在玻璃瓶里的景物,因为触摸不到它,所以变得格外美丽。
我们在海滩上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屏障,屏障是用不规则的砖砌起的泥墙,墙上的接缝如一条条小蛇行走过的痕迹。我们退到一边仔细观看,那原来是条用水泥做成的、伸进海里的“舌头”。那条舌头很长(可能用做小船只停泊),我们在上面行走时,两旁站立着姿态各异的人影,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星光下忽然变做一堆剪影般的纸片人。我和朋友心慌意乱地从那儿退出来,生怕被人施了什么魔法,变成只有影子、没有重量的纸片人。
从下龙湾回到北京,我就像侧身进入一个季节大门:门的一边是深得发蓝的海,门的另一边是白得透明的雪。眨眼之间,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