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是什么都是空的啊,如昙花一现的绚烂烟火,在你看到它红火热烈的火爆场面时,就应该想到它凋零冷清的结局了。
张爱玲与苏青那个时代,应该说是距我们相当遥远的了。我所说的遥远并不单单是指时间距离上的遥远,而是指时过境迁的那样一种遥远,苍茫茫地望过去,仅仅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世界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我们多是在影视作品上看到的,那种锡铂纸贴墙似的浮华、细腰身的舞女以及穿黑衫的老大,我们见得太多了,他们几乎像京剧里的脸谱一样固定下来,黑脸就是黑脸,白脸就是白脸,好人坏人一定不会弄错的。
读苏青的作品,好像让我忽然之间走到了银幕的反面,完全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看待那段岁月和岁月里发生的人和事。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穿行在北京的一条老胡同里,去寻找一位外地来京的朋友。我来到一个爷孙俩经营的小书摊前问路,先翻到一本装帧得特美的合订本里有一篇我的文章《红娘难做》,然后就看到了它——那本封皮涩涩的《苏青小说选》。它在众多喜气洋洋的新书里显得灰头土脸,很不起眼,好像一个穿了旧衣服的女人坐在一堆艳装新娘中间,让人忍不住多看它两眼。
关于苏青这个人,我最早是在《张爱玲文集》里读到的,第四卷散文卷里有一篇《我看苏青》,是张爱玲写苏青的,给我印象较深的是这一段:
“譬如今年过年之前,她一时钱不凑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辆黄包车,载了一车书,各处兜售,书又掉下来,《结婚十年》龙凤贴式的封面纷纷滚在雪里,真是一幅上品的图画。”
苏青是自己出书自己经销的女作家,她的文字,不属于故事性特强的那种,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不适合改成影视作品”那类,但我以为她的东西恰恰好于此。她那拉拉杂杂、絮絮叨叨的冗长叙述,老实得简直不像小说(指她的《结婚十年》,自传体小说)。说是“结婚十年”,就真从拜天地、坐花轿说起,一直说到离婚,像个没心眼的说书人,嘟嘟嘟一路说下去,什么悬念、节奏、突起的情节完全不管,就那么平铺直叙,一杆子插到底。有时读着真让人着急,仿佛有人在跟你报流水账,你爱听不听,报账人总归是要报下去的。然而苏青的好处在于她不忸怩作态,故弄玄虚,卖弄高明,她是一是一、二是二说着大实话的那种作家,而她的大实话又是那般亲切感人。
我是在北方秋天坐在一个四层阳台上读苏青这本厚厚的小说的。这是三个长篇的合集:《歧途佳人》、《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我坐在阳台上读书,心情总是格外地好。窗外灿黄的叶子离我很近,书中动荡的年代离我很远。读苏青的书,渐渐地你就会进入那么一种状态,毫不费力地变成书中的主人公,慢吞吞地同她一起过日子,结婚、吃饭、生孩子、同丈夫吵架以及逃难,书中详详细细娓娓道来,不分轻重地、没有省略地合盘端给你。我穿透时空经历了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哭哭笑笑几个回合,便把现在手心里握着的片刻宁静看得格外珍贵了。
苏青的平实让人感动,那种感动仿佛不是她有意要感动人家,而是人家自落圈套似的。我现在这样坐着,完全是宁静的,没有牵挂的,窗外的天空很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然而苏青充斥全书的那种氛围很快就要扑面而来了,打开书像打开一个魔盒,我翻到昨天的页码继续往下读。
从20世纪50年代起,苏青的人和文同时在文坛上消失了,一个曾大红大紫的女作家,到1975年1月,上海黄浦区五七干校通知她退休时,她的退休证上这样写道:“原工资61元7角,按7折计算,实发退休费43元1角9分。”她的后半生穷困潦倒,寂寞无聊,她在晚年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得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看到这儿,我很伤心,握着厚厚一本书,我想象着苏青——手给孩子打扇一手写作时的情景,每一个字都是这样挤出来的,最后她竟落得这样下场,为一块钱的出诊费不能报销而斤斤计较。人生真是什么都是空的啊,如昙花一现的绚烂烟火,在你看到它红火热烈的火爆场面时,就应该想到它凋零冷清的结局了。
苏青晚年卧病在床,曾经很想找一本她自己的《结婚十年》看看,但经过历次政治运动,苏青的著作一本也没保存下来,她四处托人寻找早年间她自己写的书,最后还是朋友帮忙出高价复印了一本送她。我想象着苏青最后拿到那迭参差不齐的复印件时的心情,就俯在桌面上,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