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铁轨到底通向什么地方呢?据说铁轨存在了许多年,但从未见上面行驶过火车。这是一座荒芜的车站,就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心头长满荒草。
单位
我是为写小说而离开单位的。我一直想做个自由人,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我的许多朋友都不相信我真的离开单位了,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什么,心想日子长了你们就知道了。
现在,写作对我来说像呼吸一样重要,我早晨一睁眼便急于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心里好像有一匹勒不住的马,直想往前冲。
一个人能找到一个真正沉醉的工作是不易的,我无法忍受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浪费在那些装模作样的事物性的工作上。做一个好的单位工作人员就必须把自己变成一架永远不变的老时钟,早晨八点钟以前迈着四方步准点到达办公室,然后打开水、抹桌子,再掸掸窗台上的灰,侍弄两下摆在窗台上的那两盆平板而毫无生机的花,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开了张,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这种平面的没有立体感的生活显然不适合我,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老在那儿嘀嘀咕咕:“要是能做个自由人有多好!”
以前上班的时候,我常常从上午八点钟起就开始发呆,窗外是浅灰色的天空,云彩的形状总是看起来很怪,我从云图的边缘走势里可以读到天那边的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如此。小时候我看到地上的水印,在脑海里便会派生出相应的故事来,这是天生的,我长年累月以此为乐。如果没有幻想的乐趣,我想这许多年枯燥无味的日子我是熬不过来的。幻想是上天给予我的能力,即便是两手空空,我还是有许多东西可以占有,我可以驾驭天地开合,在想象的世界里呼风唤雨。
我常常在想,小说家就是一个人可以导演一整台戏的工作,要干得波澜壮阔,干净利落。所有的角色都由我来演,我不需要跟别人配合,我只需自己跟自己叫劲就成。这种方式最适合我。我的想像力非常发达,实际能力却异常糟糕,常常弄丢钥匙、眼镜之类的重要东西,我的朋友都曾经有过陪着我到处找眼镜、寻钥匙的经历,这让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绳索
我不喜欢单位里的人(这样说真是得罪他们了),所以尽量避免与他们交往。我的朋友都在另外一个圈子里,与这边就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个圈子里的人和事虽然在一些人眼里也很不堪,但我还是喜欢,即便是相互嫉妒、谩骂,也是比较高级的游戏,是“大事大非”问题,而不是单位里那一点点指甲盖大小的小恩怨小利益。现在想来我在单位里表现得真是有点差劲儿——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谁也别想左右我。我从不打水扫地擦桌子,我宁可渴着。那些虚浮的问候、皮笑肉不笑的“打招呼”,是最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我们单位的开水房在办公楼外面,早晨一上班,来来往往的人就很多,值班的学员把楼道里擦得很湿,水都像漾起来了一样,一脚踏在楼梯上,又凉又滑,那些水泥楼梯被水浸成深黑色,很多人在上面走来走去都看得见人影,可是等水干了又露出了水泥的本相——相当干和粗糙的浅灰色。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在这个时间里拖地,干了以后满地脚印,那些表面文章似乎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这里一切都是虚浮的、表面化的、为做给人看的。
硬着头皮与人打招呼的经历,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曾经有过。有时候你明明不想与某人说话,可当他迎面向你走来你又不想得罪他的话,就必须强打精神跟他讲话,明明看见他手里拿着壶,还非得问一句:“打水去呀你?”他也冲你点头哈腰,强装笑脸,声音朗朗道。是呀,打水去。你又说:“开水也不知开了没有?”他又说:
“是呀,最近单位里的锅炉房也不知怎么搞的,水好像总也不开。”
两人一句去一句来,表面上虽然说得很热闹,心里却明白这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套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在一个单位里上班,你不可能谁都不理,可跟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假装热情,我做不到。
一整天都是程式化地工作,毫无创造性,平淡、无聊、没有意义,转来转去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使我想起了《卡夫卡传》(英/罗纳德·海曼著)那本书里,卡夫卡在工伤事故保险公司工作时写下的一段话:
“我不知道,我以前干了什么事,现在干什么事。费了一刻钟时间解开了区头面人物档案袋上的绳结,然后立刻沉着镇定地把一份找了很久的卷宗抽了出来,这卷宗正是我要的,是我还没有用过的。单人沙发上还有一大堆文件,看到这堆文件我感到吃惊。”
逃离
被捆绑了多年之后,我已经对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点儿不适应了。听到早晨清脆的号声,我仍感到自己的肌肉在绷紧,好像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似的。电话铃一响,我仍跳起来去接,心想着上帝保佑千万别是教研室里开会呀。我们单位事务性的工作很多,三天两头开会,念文件,搞整顿,对这种日子没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日光灯在头顶上吱吱地叫着,苍白的光线照在一张张麻木而失血的脸上,会议室里坐了一圈儿人,就像符号一样没有个性。这是一种欲望为零的生活,很多想法被削减、被阉割,日子久了,心被蛀成空洞,人被分裂成两半,我已忍受得太久——我喘不过气来!
从办公室的铁窗望出去,是一个废弃的车站。天色总是显得灰蒙蒙的,我无数次地看过那些铁道,那些枝丫一般分裂、又迷宫般聚合的道岔。这些铁轨到底通向什么地方呢?据说铁轨存在了许多年,但从未见上面行驶过火车。这是一座荒芜的车站,就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心头长满荒草。这里的人曾经都有过许多梦想,可到头来,他们还是让他们的车站空着。
我离开这个单位,当然也遇到不少疙里疙瘩的目光,我让那些“空想家”嫉妒得眼睛里冒出血来。对于我的离开说什么的都有,想什么的都有。让他们继续空想吧,让他们上班时间续上昨日的话题,继续聊什么东家长西家短、谁跟谁好上了、谁跟谁要离婚……
我到办公室去收拾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
天空有鸟在飞,我望望那座车站,车站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