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难扔掉我们过去的髟子。
谁也无法回头看到过去,却可以看到过去的东西,那上面有时间的划痕和我们一生不变的指纹。
我相信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生命,万物有情。衣橱里的衣服,不论哪一件,好看与不好看,只要是自己的,都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摸着它们的时候能感受自己生命附在上面的那一部分。
我以前非常喜欢买衣服,把挂在商店里的没有生命的木呆呆地套在人体模特儿上的衣服搬回家,穿上几次之后那件衣服就活了。
“我曾经听我的一个女友指着商店玻璃橱窗里的一件衣服说。赵凝,这件衣服像你。”我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是说那是我的风格,可是她不知道很多衣服只有穿几次之后才能穿出味道来。衣服太新,再合体也觉得不合体,硬僵僵地浮在身体表面,敬而远之似的不属于自己。
去年,我把我那辆宝蓝色“金狮”给丢了,这结束了我的一个时代,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骑自行车了。这种伤痛别人不会懂。“金狮”算不上什么好车,我一个月的稿费可以买它好几辆,可是我永远买不到我那辆了。我那辆把有点儿歪,前轮偏左一点,开锁的时候需要费力地用手帮着掰一下,我那辆座儿有点儿旧了,但我从来不给它套上套,座套套不好,会使整个自行车显得猥琐和邋遢,我宁愿它那么光秃秃地裸着,坚挺光滑,头昂得高高地。
后来我时常想起我丢的那辆宝蓝色的自行车。想它现在流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骑它的主人长什么样?爱不爱干净?是不是经常擦它?街上每当有宝蓝“金狮”大摇大摆地从我眼前驶过,我都觉得那像我的车。我可以想象小偷把它偷了去,然后转卖给别人的全过程,我也可以想象我的“金狮”在离开我之后抗议似地哑了铃、坏了闸,它自从离开我就小毛病不断,车胎不断被扎,气门芯时好时坏,车的后支架开始生锈。它自残似地越变越丑,因为它是有灵性有感情的,它只能用这种方式说话。
我有一条裙子已经穿得很旧了,一直舍不得扔掉。那是一条紫色、灰色和橙色等几种颜色拼成的竖道道的连衣裙。袖子是已经不时兴了的高高泡起的“公主袖”,下面是三层塔裙,这和今年时兴的轻、薄、短而且贴身的思路背道而驰。初夏整理裙子的时候。我虽早已把它打入淘汰之列,可真的到了要往垃圾箱里送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想想这条蓬蓬松松的公主裙曾经跟我走过多少地方啊,它在衣架上挂着的样子就像另一个我,我怎么能和它分开呢?
我们很难扔掉我们过去的影子。谁也无法回头看到过去,却可以看到过去的东西,那上面有时间的划痕和我们一生不变的指纹。
看到这片蓝色,我会想起贵州青翠的山、蜿蜒的路、纯朴的人、阴郁的梦境一般的天空和我们走过的、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迷死人的蓝到贵州旅行已是去年的事了,贵州阴郁的天空像一部悲剧小说一样留在我记忆里。贵州还有一种蓝色,是印在蜡染布上的蓝色,这种蓝色比天空的颜色要深,又比深蓝色要浅,蓝得令人销魂。
这种蓝色就印在我的裙子上。我是一个无论走到哪儿都要疯狂购买裙子、鞋子、小包和耳环的女人,我喜欢有异域感的东西。今年夏天我跟北京作协的“作家团”去西部旅行,在火车上我曾宣称“这次出门我连一根针都不买”,结果回来我的东西摊在飞机场的水泥地上时,我发现自己大包小包,东西比来的时候多了五倍。
在贵州,我买的最得意的东西是一件“女王木雕”,它现在就挂在我书架的侧面,走进我书房的人总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她。这个木雕有三个脸、两只硕大的乳房,耳环超现实地大,头上有挽起的发辫,嘴唇性感地撅起,眼睛微闭,神态迷离,不像个女王,倒像个在密室里向她的秘密情人索吻的可爱女性。
木雕是我在黄果树大瀑布底下买的。大概是怕瀑布的细小水珠飞溅到那些挂着的大大小小的木雕上,卖木雕的摊位四周用不透风不透水的油布遮着,我一眼就看中了那只“女王木雕”,并以最快速度将它归为己有。木雕成为我后半程旅行的一个伴侣,我不时地打开黄塑料袋看看,一想到几天后她将跟我回家,就高兴得不得了。
后来我又买到一只色彩艳丽的苗族包,为了买这只包,我差点儿掉队迷失在贵州的茫茫大山里。苗族包是用漂亮的宝蓝织锦织成的,它的形状差不多就是正方形的,翻盖处用中式盘纽系着,令人想起旗袍上的纽扣。带流苏的蜡染桌布是我买到的最实用的一件东西,不仅漂亮有味,把小餐厅搞得跟电影布景似的,而且这种粗布的东西实在是耐磨耐洗,我至今仍用着它。
外出旅行而不买任何东西,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穿的、戴的、玩的,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好歹总得买一些。虽然我在贵州买的那条迷死人的蜡染布裙子,在北京很少有机会穿,但这条裙子毕竟帮我带回了一片用文字难以形容的蓝色。看到这片蓝色,我会想起贵州青翠的山、蜿蜒的路、纯朴的人、阴郁的梦境一般的天空和我们走过的、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