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明港火车站。
暮春天气,正是江南的雨季,到处湿漉漉的,到处是举着雨伞的人们。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啸,火车进站了,等候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一手擎着伞一手扶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翘首张望着。旁边站着两个男子,一个六十左右,一个四十左右,举着一块牌子,上面醒目地写着“叶婉瑶”三字。
白发老者是孟濂,他已是当今著名的医学专家。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着,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通砰通”,一下比一下跳得快。旁边三人分别是孟泽、春羽和她弟弟夏生。孟澈一直在三桥坚持中医事业,退休后依旧门庭若市。同德堂是信誉优良的老字号药铺了,只不过现下是公营企业。但是孟澈在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受到伤害,至今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和婉莹,以及孙辈们,都在家中等着。
时间如沙漏般缓缓划过,仿佛已过了千年万年。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在他们前面站定,轻轻问道:“你们可是来接叶婉瑶女士的?”
春羽忙答道:“是的!你是?”
那女子对她亲切地笑了笑,又怔怔看了孟濂一会儿,方说道:“濂叔叔,我是琴音!”
孟濂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琴音啊,叔叔都不认识你了……”昏花的老眼却是往琴音身后看去。
琴音旁边那人是台办的工作人员小李,他平素温和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说道:“孟教授,我们先上车,回家再说吧!”
孟濂却是拽住琴音的手,颤声道:“琴音,你妈呢?她怎么没回来?”
琴音轻轻摇头,强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濂叔叔,我妈也回来了!她在这里!”
众人这才发现她手里捧着一个方方的锦盒。孟濂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春羽忙扶住他,喊道:“三叔,小心!”孟泽亦在旁边扶着他:“三哥!”“
两个星期前,叶婉瑶心脏病突发,在台北医院去世。因回大陆的手续都已办齐,也怕大陆这边的亲人伤心着急,就没有告诉他们实情。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次,孟濂再也等不到她!她的骨灰被她和舒文轩的女儿拿去和舒文轩的合葬在北京。琴音这个锦盒里装的是一方绣帕“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还有孟濂和她结婚时送给她的一枚黄金方戒。
1947年底,婉瑶接到婉莹的一封信,说孟濂误以为她已死,在根据地已经结婚生子,让婉瑶跟着舒文轩好好过日子。第二年年底,婉瑶跟着舒文轩撤退到台湾,与舒文轩正式结为夫妻,生了一女名涟漪。
1980年冬,舒文轩在台北病逝,婉瑶一直过着孀居生活。琴音和涟漪经常来看她,但她执意不肯跟晚辈住在一起。心脏病突发的那个晚上,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是琴音第二天去看她的时候发现的,送到医院时已回天无力。琴音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锦盒,里面有封婉瑶一年前写的遗书,上面嘱咐琴音一定要把这个锦盒送到孟濂手中。
孟濂放开拐杖,颤抖着接过锦盒,老泪纵横。
琴音亦泣道:“濂淑淑,你和妈妈终是错过了!当年,妈妈一直不答应与爸爸复婚,直到那一年接到婉莹阿姨的信……”
孟濂哽咽道:“是我负了你妈!”
那一年,他看了报纸后,心灰意冷。不久,内战全面爆发,三桥的音讯全无。在烽火连天中,在周司令的撮合下,他与晨曦结了婚,马上有了孩子。直到1947年趁着工作的机会,去了趟三桥,得知婉瑶虽然在舒文轩处,却依旧苦苦等着他,可为时已晚。他已是孩子的父亲!
因性格不合,解放后不久,与晨曦离了婚,晨曦告诉他,当年他写给婉瑶的信早都被她扣留销毁了。孟濂得知后几乎抓狂,后来一心扑在医学上,终身未娶。
瑶儿,我错了!我错了!我一错再错!你竟然再也不给我机会了吗?孟濂紧紧抱着锦盒在胸前,仿佛千万年的积郁悲憾不出,只沙哑着低喊:“瑶儿……”
小李上前一步,劝道:“孟教授,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我们回家再说吧!”
孟濂恍若未闻,仓皇四顾:我的瑶儿,你在哪里?专家又如何,教授又如何?这一辈子,我只要你,只要你!
前几年,他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做的是同一个梦,婉瑶在梦里不置一言,只是浅浅地笑着,只是轻轻地叹息,每次在他伸手要抱住她的时候就消失不见。
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些爱与恨、痛和苦,那些遗憾和不甘,似乎慢慢被岁月蒙上了尘埃,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上,他的名声享誉中外,可他依旧淡泊名利。他在人前淡然而平静,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某处依旧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隐隐作痛。
这些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余生见瑶儿最后一面……可她,永远也不回来了。
斯人已去,她竟然不给他最后的成全,就这样离开了。
此刻,那些过往的一切,排山倒海而来,他眼前慢慢漆黑一片。隐隐只听见耳边一片惊呼“三叔”“三哥”“濂叔叔”“孟教授”……
天意弄人,老天爷竟这样就结束了他与她的一切。一辈子很长,穷其一生只为一人;一辈子很短,短得来不及履行诺言。她浅浅地笑,她轻轻地叹,终究只是在梦里。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站台上的人渐渐少了,唯见千万条银亮亮的雨丝沙沙织在人间……
后记:1998年,孟澈与世长辞。2005年,在陆静的儿子孟剑锋的帮助下,在春羽和夏生的努力下,同德堂的第八家连锁店在上海开业,同年,孟濂过世。2015年,婉莹逝于三桥,享年9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