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歌在这一刻窘迫到无语,自己湿漉漉赤条条的身子滚在了地上不说,浴桶坏掉的木块也被热水冲到了身边,现在热水已经恨不能流到满屋子都是了。
更要命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要是外面的人听不见,那才怪了呢!
果然,房外的脚步声全都在向这边聚集,轻轻重重,是好几人的脚步声凌乱在一起,还夹杂着木轱辘滚过石板砖的规律声响。
无比的尴尬令百里九歌真想赶紧爬起来躲藏,可是身子摔得好痛,不听调遣,一时半会儿根本动不得一下,何况四周又狼藉成这般模样……
门忽的被推开了,百里九歌心中顿紧,抬眼便看到率先旋着轮椅进来的殷烈火。
视线交错的这一刻,殷烈火原本半眯着的眸顿时睁大,怔怔的从轮椅上直起腰身,探向前方,诧然的盯着眼前的狼藉。
她的这份异样被屋外的另一人收在眼底,那人沉默了片刻,终是挥退了御风他们,踏了进来。
这一刻百里九歌只觉得自己要发烧了,一张脸红的像是煮熟的虾子,恨不能赶紧从房间里蒸发掉。
天!墨漓竟然也循声找来了!
她现在可是一丝不挂啊,岂不是全身都被他看遍了?
心中的鼓擂得是越来越剧烈了,只祈祷着屋内的水汽能够掩住墨漓的视线,可俨然这不可能,她知道墨漓定是什么都看见了。
不要啊!
羞得别过脸去不敢直视前方,也不管自己是自欺欺人了,反正墨漓看也看了她也没办法,只求别接触到他的视线。
倒是百里九歌的视线在转过去时,瞧到了不远处的墙上安置有一面铜镜。水雾还未氤氲到那里,镜面仍是干燥的,清晰的映出她的光。裸的身体。
但见镜子里的女子雪白窈窕,如瀑的黑发贴在身上似是半罩半透的衣衫……白皙的颈子,玲珑小巧的椒乳,纤细的腰肢,挺翘的娇臀,还有修长诱人的双腿……
这、这……
百里九歌哑然,镜中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她?
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神,这一瞬更是羞恼的直想拍晕自己。
自己这是在想些什么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堂堂凤凰谷的黑凤,花谷七宿之一的江湖高手,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无所畏惧的度过了,今日怎么会在这种连阴沟都不如的小水坑里翻了船?
还是这样光秃秃的被墨漓看了个遍……
这简直、简直……
简直太失误了!
是从未有过的重大失误!
平生——头一次的——这般丢脸!
“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清润温和的声音兀的就在耳边响起,百里九歌不敢接受的抬眼,在望见墨漓如画般的眉目近在咫尺之刻,打了个哆嗦,羞得满脸胀红。
忙道:“你赶紧转过去啊!”
这一刻似听见墨漓的轻叹,轻的如蜻蜓点水,几不可闻,甚至也不知是不是幻听了。
百里九歌只知道自己的身子忽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罩住,昙花的清香味沁入鼻端,令她微微正了神色,有些惊讶的望见墨漓竟低身在她身旁,用自己的鹤氅小心的将她罩住,再接着将她拦腰抱起……
“哎呀!”百里九歌在离地时发出一声惊呼。
不敢相信墨漓竟然会……
她本能的搂住墨漓的颈子,害怕会失去平衡。墨漓将她稳稳的抱着,顺手掩好了鹤氅,将她的身子全都遮住。
在这温柔细致的动作下,百里九歌刚刚回了颜色的脸又红的不堪目睹,一张小嘴嘟着嗡不出话来,只好把头埋在墨漓的胸口,连带着也钻到鹤氅下面去了,只觉得自己这般表现简直和把脑袋扎进沙漠的鸵鸟无异。
蓦地,听见温和的询问,带着暖和的气息一并吹入百里九歌的耳中。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不小心,是因为在想事情而走神了?”
他怎么知道?
百里九歌抬眼看着墨漓,因着头抬急了,当接触到那古洞碎雪般的瞳眸时,一颗心冷不丁的乱了节拍,似被那幽深而吸人堕入的目光缠了一圈又一圈。
“我……确实是走神了。”有些怔怔道:“因为听见御雷和烈火的对话,我便想赶紧去给烈火拿件大衣,结果一着急就成这样了。”
墨漓和殷烈火几乎同时神色微动,不同的却是,一人拧紧了眉目,另一人却仍旧温润清雅的凝睇着百里九歌,半晌柔声的叹出一句:“傻姑娘,为什么总这样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
“谁说的……我没有总这样啊!”百里九歌盯着墨漓,声明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素来都是喜欢谁就掏心掏肺的待它,讨厌谁便直接不搭理。你和烈火都是我的朋友,我都喜欢,当然是你们对我好三分我便要对你们好十分了,只是……”望向殷烈火,赧颜的笑道:“只是这次不知道怎么笨手笨脚成这样,还害得你们受了惊吓,真是抱歉。”
殷烈火心中泛上一阵温暖的酸楚,呢喃道:“别这么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九歌。”
“哪里是麻烦啊!”百里九歌笑着喊道:“我是真怕你冻坏了,和顾怜一般打喷嚏可不好!”
殷烈火感激的笑着,目光却又渐移到墨漓脸上,似是在等待墨漓的动作。
墨漓沉默片刻,再度抱紧了百里九歌,徐徐从这片狼藉中走过,每一步都缓慢的踩实,就这样抱着她朝外走去,淡淡说了声:“烈火姑娘,请一并前来。”
殷烈火没有回话,取而代之的是轮椅滚动的声音。
她随在墨漓身后,出了这水雾氤氲的浴室,重新回到漆黑无边的夜空下,肩披那微弱的犹如垂死挣扎的星光,涩然的凝望眼前那走得缓慢而颤巍之人……
这夜,是真的深了。
而且,冷彻逼人。
就连心浮气躁的百里九歌,也在这回房的一路上,被夜凉渐渐的抚平了心神。
凄清月色洒入澄澈的眸,绽开如出鞘宝剑般的万顷繁华,她靠在墨漓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只觉得莫名的平静。
她自然而然的抬眸,毫无避讳的凝视墨漓的脸庞。
遥想自己从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遇人无数,什么样的男子都有见过,可墨漓却是唯一一个让她心旷神怡的。两年前找他讨要九色灵芝时心中只想着自己的好姐妹,没多留意他,可事后想起来,却是觉得他的气质委实出众,决计是世间鲜有。
容姿清雅,眉目如画,这般形容他正是恰到好处。
就像是幽林山泉,雅芝清流;亦如是静影沉璧,幽月暗香。
而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在她身边,就这般亲近的抱着她在怀。
百里九歌缓缓闭上了眼,平生头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也能软成一江春水,那江面还泛着层层涟漪,陌生而鲜明的情绪源源不断的流动在她的心底。
她忽然觉得很温暖很温暖。明明从墨漓身上渗来的温度冷如寒冰,可她却觉得这是最温暖的一隅,能让她安心的半阖着眼,细细体味心中的每一分感动。
心,静下来了。
思绪也终于明朗了。
纵是之前再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变的越来越在意墨漓,此刻,也都弄懂了。
是因为,她喜欢他。
所以才会不知所措,会甜蜜酸楚,会埋怨他的心思藏得太深,会在意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看她的每一个眼神……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喜欢”啊……
唇角不由的绽开明媚的笑意,百里九歌恣意无邪的笑着,顺着心声笑得率真烂漫,明澈双眸华光湛湛,仿佛在流转之间便催开那一世璀璨。
师父,您知道吗?徒儿……喜欢上一个人了……
夜风凄冷,卷着衣袂鬓角,吹得鹤氅上的昙花摇曳盛放。
百里九歌静静的靠在墨漓怀中,感受到他不大稳健的步子,徐徐的行着,将她送至她的卧房。
待到了房中,墨漓借着月光,先将百里九歌放在榻上,随后回身点亮灯烛,接着展开被子将百里九歌的身子遮住,一面小心的取出自己的鹤氅轻轻披回肩上。
百里九歌唇角含笑,因着心中想得通透了,反而不再害羞,定定直视墨漓,也不管自己的双肩来裸露在被子外,大喇喇笑道:“浴室里的那个木桶和满地的水要怎么办?难道交给御风他们几个吗?”
墨漓浅笑:“不用担心这个,你好好休息便是了,那些事情我会处理的。”他说着,从旁边抽了张布巾,轻轻抚过百里九歌的头发,吸取水分,接着又轻轻托起她的脖颈,将布巾垫在枕头上。
如此被照顾着,百里九歌不由在心底暗叹:自己日日与他相处,饶是师父和师兄都说自己是粗神经,却终是敌不过墨漓的温柔贴心,也怪不得会喜欢上他了。
这样想着,一时间有些出神,没有发现墨漓的视线挪动到她肩上的洛水仙子刺青上,他的眸底在这一刻划过一抹猜疑。
洛水仙子的刺青……
她左手掌心的刀痕……
这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眸底,猜疑的暗光渐渐聚拢,仿似洞察了什么,幽深潋滟。
他重新望向百里九歌的明眸,浅浅笑道:“早些休息吧,稍后我去端些水放在案边,你若是渴了便喝下。”
百里九歌连忙道:“不用麻烦了,我要是渴了自己去倒水就好!现在我想跟烈火聊一聊,顺便把大衣给她披上。”指了指角落里的柜子,“墨漓,你帮着拿一下吧,就在下面那个柜子的第二层!”
墨漓浅笑,回身将窗子的窄缝关好,接着又去柜子里找出了百里九歌的大衣,递给殷烈火,温和而语:“我先出去了,九歌,记得早些休息。烈火姑娘,有劳了。”
殷烈火亦真亦幻的“嗯”了一声,旋着轮椅靠到了床边,面对百里九歌。
墨漓亦敛好衣衫,幽幽淡淡的回望了两人一眼,徐徐离去,将门关严。
这会儿,百里九歌的脸上挂起了担忧的神色,她执了殷烈火的手,道:“你们都是怎么搞的,一个个的全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天候可还凉着呢,怎么全都穿那么少啊。刚才御雷让你进屋避寒你还不进去,烈火,你怎么比我还倔!”
殷烈火歉意的喃喃:“是我不好,害你跌出浴桶了……”
此事不说也就忘了,一说起来,百里九歌又变成了红脸,嘀咕道:“那是我自己失误而已,从来没这么捉襟见肘过,平白便宜了墨漓,竟是把我全看光了!”
看光她也就罢了,居然还面不改色的将她抱了出来,还得她来揣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墨漓那人,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看得透呢?
这样想着,心里又不免酸了些许,一种怅然的感觉染上素来张扬的唇角。
百里九歌的笑容,竟是变得有些苦了。
“喂,烈火……”她幽幽的,却认真的问起:“你说,要是你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做呢?”
殷烈火灰暗的眸子霍然一亮,眼底划过吃惊的颜色,似还混合着各种复杂到难以分辨的神色。她勾唇,那笑容竟是比百里九歌还要苦涩,却坚定万分。
“如果换做是我,不管那人心中有没有我,我都会义无反顾的为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心下一颤,百里九歌震惊的盯着殷烈火,从没想到眼前的人原是如此深情厚谊,萧条的眸底,却是蕴着碧血丹心。
“烈火,你竟然……”百里九歌感叹:“你果然是像是一团烈火,这一点上我真比不上你。”
殷烈火自嘲一笑,低吟:“那又怎样?燃烧得再烈,也是为了照亮温暖别人,自己,终究只有化成灰烬的命运。”
百里九歌心底一惊,平素里不爱多想的,可这会儿怎就觉得殷烈火话中有话,就像是已经……
“你该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吧,烈火?”这是百里九歌的感觉。
“呵,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殷烈火轻声吟着,没有再言。
既然她不想说,百里九歌也就不追着问了,反倒是因着殷烈火这番话,自己心里那乱糟糟的思绪渐渐理清了。
百里九歌下了决心,坚定的说道:“你说的对,既然喜欢了,便努力去为他做些什么,反正我不会让昭宜帝那些人得逞的!”
殷烈火苦笑着反问:“你如何斗得过昭宜帝呢?”
“斗不过也要拖着!”百里九歌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殷烈火看穿了,她张扬笑道:“他不是拿我大姐和二娘的安危要挟我么?大不了拖到没法拖的时候,我想法子将她们转走,自己去跟昭宜帝拼个鱼死网破!”
殷烈火轻叹:“你这样想,实在太过天真……也不知这事到最后,福兮祸兮……”
百里九歌不语,脑中不由的想到昭宜帝那充满歹意的笑容,真是气的慌。
却是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元皇后。百里九歌猛然意识到自己该去探望元皇后的,记得上次元皇后还说希望她常去宫里走走。既然这样,那便在接下来的几天抽个时间,去宫中探访元皇后吧。顺便还有殷浩宸和殷如意的画,这事也得赶紧解决了。
如此盘算得妥当了,百里九歌又拉着殷烈火说了不少话,最后见天色实在太晚,索性将殷烈火留在自己房里同塌而眠。
殷烈火没有拒绝,却是说道:“你先躺好吧,我去外面再看一会儿星子,一刻钟后再进屋来。”
“好,那你去吧,披上我的衣服啊!”百里九歌嘱咐。
殷烈火轻轻颔首,将百里九歌的那件镶毛织锦斗篷披在身上,斜眸深深的望了眼她肩上的洛水仙子刺青,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轮椅转了起来,在轧过地面时发出吱吱呀呀的沉闷声响,殷烈火出了屋去,将门掩上……
屋外一下子就冷了,明明是四月芳菲之季,却不知为何,寒凉的就似塞北雪原。就连那一望无际的漆沉天空,也刮起了簌簌阴风,刮得那零落各处的星子惶惶不安的闪烁。
殷烈火抿着的唇角微松,扯开一抹孤绝而萧条的惨笑。
她望着头顶那些与她一般渺小伶仃的星子,手中,缓缓的拈起三枚细如牛毛的金针,轻轻以指肚打磨,缓缓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的针法……似是越练越出众了——能够在几十尺之外精准的命中殷如意的阳池穴,不深不浅。
只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水准,离那教授她针法的那个人,还是差了很多。
她记得那人初来朝都时,许是因缘巧合的安排,让她得以结识他。
他温柔、清雅,从不似这朝都之人般以蔑视的眼光看她。她知道,在他眼里,她和正常人无异,反而更需要包容和关怀。
她这十八年,冷情、无心,一点微薄的感情都给了养父养母,却在他那温和的对待下,又悄然为他滋长了一份情。
可惜啊,她就是再怎么恋着他,也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只因她知道,他的冷情其实比她更甚。她曾猜想,他的冷情或许源于早年的什么遭遇,可他却因为内心强大而成就这种对所有人都温润有礼的性格。
是了,他温润,随和,甚至近乎温柔如水……然而,她清楚,这只是他冷情之下的一番礼遇而已。
她,终究是一厢情愿了!
凄楚的笑着,纤手缓缓抬至眼前,殷烈火凝视着指间拈着的金针,就这样出神的望着那浅浅的光泽,蓦地,苦笑出声。
纵是她半身残疾,却仍有这一技之长。
这朝都的蝇营狗苟们不会知道,她殷烈火千针如雨杀人不过一瞬;更不会知道,她能挽弓搭上十箭,十箭同出,无一虚发!
而那个在不到两年时间内便将她教到如此境地之人——墨漓……她这辈子,是忠定他了!
这一晚,殷烈火在百里九歌的榻上睡了一夜,两个女子清浅的呼吸缭绕在房中,各自做着各自的梦,就这样直到第二日曙光降临。
翌日,正是庚子年的四月二十五日。
百里九歌早起后先去厨房做了早点,专程学着殷烈火养母霍氏的手艺,做了些油炸夹儿、虾元子、镜面糕、闲细头羹,端去亭下的石桌给众人填肚子,还专程的让殷烈火好好品尝。
殷烈火小有意外,在尝了些许后,吃惊的盯着百里九歌,只道她竟将养母霍氏的手艺重现得这样逼真。